主题
一个大侠的诞生
青蛙果果
“最近我认识了一帮好兄弟,当头的那个叫刀疤陈,那个刀使得,像朱瞎子拨算盘一样快。”
九月十七日,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,南头镇直门村的村口酒铺里坐着五位汉子,酒桌上的盐煮花生撒了一地,浑黄的老酒盛在缺角的粗瓷蓝花碗里,秋风呜呜的乱响,卷得众人的头发都要飘起来,说话的那人穿了袭洗得发白的长袍,洋洋得意的捋了捋额前吹散的乱发,伸手去摸嘴边的两撇生动鲜活的小胡子。
自从年初江南的春风带来了白衣神剑顾此生的传闻,江湖上的子弟便十分时兴穿起白衣长袍,唇边留两撇不短不长的小胡子,他们喜欢站在显眼处,故意等大风把自己的长袍吹起来,然后笑眯眯的去摸自己的唇边,低下头很有风格的喝着老酒,风情万种的向对面相好的女子抛洒媚眼。
去年秋天不是这个样子的,去年秋天,后生们喜欢把头发都散下来,唇边的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的,手里提一柄漆黑的短刀,如是手头的刀太长,也定要想法子斫去半截,然后把刀挂在灶炉边用炊烟熏黑,去年秋天,正是昆仑山乌金快刀何不从如日中天的时候,他的造型为江湖很是风尚了一阵子,后生们提着短刀在大街上走来走去,一脸
冷峻的低下头喝着老酒,向对面相好的女子抛洒媚眼。
但是到了开春,风向就变了,江南过来的人说,何不从的快刀倒在了顾此生的长剑下,前前后后没拆满一百招,特别是使出那一招“沧海桑田”之时,何不从几无招架之力,那柄名震天下的短刀,像江南初春的柳絮一样飞将出去。江南最负盛名的画师亲自描下了顾此生的画像,临摹的图本又飞速传向大江南北,后生们都把画像挂在自家
院堂的显眼处,抛却了何不从的衣妆短刀,换上了顾此生的行头长剑。
纵是这一身风流,也不定人人消受得起,于是有人把麻布洗得发白,冒充白衣长袍,还有人提着快起锈的铁剑,却藏在擦得发亮的剑鞘里,自称祖传利器,后生子弟们行侠仗义时便依仗着这一行的妆扮,出剑之时,还定要学着顾此生的模样迎着春风弹一弹剑刃,然后便觉得意气风发起来。
当时的江湖,就是这个样子,当时在南门镇直门村的村口酒铺摸着胡子说话的孙定,就是这个样子。
孙定的言语受到了一定的怀疑,汉子们歪着嘴巴把花生嚼得咯吱咯吱作响,他们满是油腻的衣布上缀满了补丁,他们摆着手,那一块块补
丁便旗帜鲜明的半空飞舞起来,表明了他们的立场。
“你......你......你......上......上次......上......说那个......那个......黑风帮......帮......帮......帮......”结巴何痛苦万分地表达着他的思想,他伸出食指来,指着孙定的鼻梁间,一个字一个字的艰难前进。
“他妈的黑风帮帮主熊黑瞎子!”关大山霍地像一座铁塔般站将起来,“怦”一拳重重砸在酒桌上,他光溜溜的脑袋油光发亮,目光凶狠,虽然已近初冬,却只穿着一袭长袖,故意敞开襟口,露出一块块虬结的肌肉,仿佛铁打似的,桌子被打得嗡嗡一震,桌上盏儿碟儿丁丁当当一阵乱响,“他妈的你说你跟熊黑瞎子熟得跟落蒂的西瓜似
的,你狗日的骗得我们几十号人进山,说是做什么绿林好汉,大碗喝酒,大块吃肉,原来跟黑匪子们结下梁子,叫我们几十号人不分青白皂白卷进去火拼,你狗日的,你看看我这伤!你看看我这伤!”
关大山捋起袖子来,就要讨个清白事理,两边的人慌忙上前拉住,撞得碟儿碗儿四下里乱滚,呛啷啷作响,孙定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臂道:“做兄弟的,何必这么耿耿于怀?你是谁啊?南门镇鼎鼎有名的大山爷,一个人有十个人的气力,响当当的好汉子!方圆五十里,哪个有耳朵的人不知道你上次把黑匪子两头头一拳打昏来着,你看看你
,你看看你。”孙定站起来身来,把关大山的胸肌拍得啪啪作响,“你看你这身气概,天生就是好汉的命!你计较我这点啥?说出去不怕人笑话!我跟你说......大家都坐下来,都坐下了,我丑话说在前头,这可是笔大买卖,不做可以,现在走,就走就走,我看着各位是一起长大出来混的兄弟,有便宜才先想着大伙儿,不耐听的现下就走,
我还巴不得了,没得坏了我们兄弟的大事,等众兄弟掘着金山银山,倒时可不许眼红。”
众人听他说得有鼻子有眼儿,心下竟也微微信了,关大山哼了一声,坐了下去。结巴何吞了口口水,坐了下去。董伦却把三根手指头伸出来,一摇一晃地说:“这是第三次,第三次了,估且暂时信你,这次你再骗人,你要再骗人......”
孙定望了望四周,眼见得左近无人,瞄了瞄众人,方压低嗓子道:“那个刀疤陈跟我说了,愿意介绍我们一伙兄弟加入巨鲸帮!”
关大山一口酒正咽到一半,“噗”一声吐将出来,结巴何兴奋得胀红着脸唔唔直叫,董伦“哇”一声跳将起来,踢开长凳原地连翻了两个跟头,三人惊喜交集,一个个把脑袋凑将过来,连声问道:“真的?真的?他妈的是不是真的?”
巨鲸帮家大业大,长江一线,黄河一带,四处有自己的分舵帮点,纵是洞庭鄱阳太湖,亦自有生意触及,偶尔还干些没本钱的营生,据说帮众每人每月可分得四两三钱银子,比那清苦贫寒的武当少林不知富豪多少,收入稳定,还不用向朝廷纳税,加入巨鲸帮,正是江湖儿女人人艳羡的一份行当。
孙定梗着脖子道:“龟儿子骗你们,不过人家有个条件。”
三人齐声问道:“什么条件?快说快说?”
孙定道:“最近听说林风镖局单老爷子要保一趟镖,明天辰时会打从我们三岔口地界经过,巨鲸帮刀疤陈先讲好了,这回劫镖叫我带几个弟兄出出力,看看各位好汉的身手反应,如若过得去,以后就直接入帮,过不去,也有银钱打赏。”
说完从身上摸出一个银锭,“啪”一声重重砸在酒桌之上,一甩头发道:“看看,看看,人家出手多气派,这点银子,还只是请大伙儿先去逍遥快活,事后分成,少不得大家的好处。”
那银锭在桌上滴哒哒轻弹两下,方停歇下来,仔细看时,竟有五两轻重,当时普通百姓,一年辛苦下来,也不过积攒得二三两银子,五两银子众人可是生平未见,立时个个目光拉直,一颗颗红心怦怦直跳。
孙定洋洋得意道:“各位要是答应,日后前程远大,不可限量,可就不是这区区五两银子了......”低下身子,从桌下拎起一个包袱,呛啷一声砸在桌面上,包袱散将开来,里面寒光闪闪的却是几柄刀剑,又道,“上好的武风号的刀剑,人家连动手的家伙都备好了,诚意都摆在这里,大家还想不答应?”
众人哪里会不答应?一个个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,生怕孙定把原话收回去。
孙定学着那画像里顾此生的神情,伸手摸着小胡子道:“关大山你有一身好气力,老何你虽是个结巴,至少擅长解锁,董伦你平日跑得飞快,罗川你......”说到这里,方注意到罗川至始至终没吱过声来,遂乜斜着眼道,“罗川,你从点苍派偷学来的那几招剑法,现在可派得上用场了,上次县里招捕快,你不是喊着哭着要露一番身手,
我们这些人里头,就你武功底子最好......”
罗川低下头,很小声很小声道:“我媳妇再过两个月就过门了......点苍派那几招剑法,我也忘得差不多了。”
孙定道:“你这就不痛快了,加入巨鲸帮,日后要个女人还不容易?以后你要多少女人,八岁到八十岁,哥哥我一手替你包了。”
关大山一拍桌子道:“是啊是啊,罗老弟,我们一起出来混,有人一起砍,有饭一起吃,五个人同进同出,一个也少不得的。”
结巴何一字一字道:“你.....你......你他.....他妈......妈......的......要......要......要......”
董伦接口道:“你他妈的要是不去,就是见色忘义,有了女人不要兄弟,讲不讲义气你?你不去也好,先把上次欠我的五文钱还给我。”
罗川却把头埋得更低,依旧轻声细语道:“我媳妇管得严,那几招烂剑法,学得又不三不四的,真的不好意思拿出去砍人。”
他说起话来脸红红的,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,实在叫人凶不下去。
孙定长叹一声,一只手挑起罗川下巴,细细欣赏他那一脸雀斑的脸,啧啧道:“老老实实过日子,真的不适合你这么拉风的男人。我最后问你一遍:去?还是不去?”
罗川抬起脸来,望着孙定那一对王八绿豆似的小眼睛,那眼睛里忽似有万种风情,几叫人心旌摇荡,欲罢不能,秋风从大地的最远处轻拂过来,吹得众人的头发像地里的狗尾巴草一样飘起来,关大山、结巴何、董伦一言不发,直直望向自己,罗川脸上微微一红,低下头看着桌上那堆寒光映烁的刀剑,心下也自问道:
“去?还是不去?”
男人有钱的时候,总是离不开酒和女人。
孙定他们自然也是如此。
明天就要去卖命厮杀,无论如何,今天也是要好好享受一阵子的。
灌饱了黄汤之后,三人去了镇里最有名的香消院,那时候天已擦擦黑,他们一字儿站在大厅里,麻布衣服被秋风吹得一荡一荡的。
老鸨坐在大堂中央的太师椅上,慢慢地磕着瓜籽,看都不看他们一眼。
穿麻木衣服的人,已经很招人厌了,穿了麻木衣服还要学顾此衣留两撇小胡子耍江南风尚的人,尤其招人厌。
五个人握着刀剑双手抱胸,在熙熙攘攘的大厅里站了半天,才发现所有的人都把他们当死人。
妓女们花枝招展递酒喂食,嫖客们搂红依翠满面油光,龟公们点头哈腰迎宾送客,消香院里人来人往,竟没有看他们一眼。
董伦支着一只脚,拿草鞋上脏兮兮的前跟子蹭痒痒,低声问孙定道:“是不是我们今天站得不够有气势?半天了没人理我们。”
第一次来这种高档地方,无论是谁都难免有些心虚的。
孙定额头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,无论如何,他不能在兄弟面前丢这个脸面,他低声道:“一定是我们今天胡子修得不够帅......。”
他挺了挺胸,为这个理由很是满意,他觉得现在是他出头的时候了,他大步走到老鸨面前,摸出了那五两银子,啪一声重重砸在了老鸨面前的红木桌上。
“五个最好的姑娘,五间最好的上房。”
他觉得这种一掷千金的气势足可以起到一定的震摄作用,以前每次甩出这五两银子时,总是会起到很好的效果。
但这次不是。
那老鸨只是睇着眼瞄了一眼,面无表情啐出一口瓜壳,向孙定招了招手。
孙定俯下身去,侧耳倾听。
那老鸨道:“我们这里的姑娘有两种,一种是菊魁,一种是梅魁,菊魁姑娘配上房,一夜就是五两银子......”
孙定倒吸了一口凉气,压了压手,示意老鸨等一会儿,把桌上的银子一把抓回手中,回到原处,低下头和众人嘁嘁喳喳商量了一阵子。老鸨低下头,继续慢慢地磕她的瓜籽。她看到那五个穷包子听到价钱时脸色惧都一变,他们压低声音商量了好一阵子,孙定方走了回来,吞吞吐吐道:“不知道梅魁姑娘,是什么价钱?”那老鸨道:“一
两银子一夜。”孙定长舒一口气,堆笑道:“那就五位梅魁姑娘。”
他忽然又自信起来,他摸出那五两银子,放在手里一抛一抛的。
能够在香消院销魂一夜,正是孙定五人人生的理想之一。
大厅里四人见到孙定神色,顿时也舒了一口气,他们开始擦额上的冷汗,在一起拥抱打气,握手鼓励。
老鸨站起来身来,放声道:“梅仙......”厅中央一位女子正抱着客人哈哈大笑,听得老鸨使唤,摹然回首,脸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,一扭一扭走将过来道:“来啦-----”孙定定眼看时,却见她女子生得血盆大口,蒜鼻方脸,老远处都闻得口中蒜葱味扑鼻而来,果真是轮廊分明,鲜明出众,全身骇出一身冷汗,心下惊道:“果然一文
钱,一文货......”忙道:“等一等,等一等。”压了压手,示意老鸨再等一回儿,回到原处,五个人惧都凑过脑袋,又自嘁嘁喳喳商量了好一阵子,五个人的眼神同时向那梅魁派的代表人物扫了几扫,惧都浑身一震,再不看第二眼,孙定半晌方走回来,掏出一块黄不拉叽的手帕擦着额上的冷汗,很小声很小声道:
“一位菊魁姑娘,一间上房。”
九月十七日的晚上,秋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,我们的五位立志加入巨鲸帮,企图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名声的好汉子,在南头镇消香院点了一位菊魁头牌,那头牌坐在丝湖绸编就的香帐里,一双骨溜溜的黑漆大眼,只着了一件亵衣,露出如玉雕粉琢般的肌肤来,灯光之下,朦朦胧似洒下一层清辉,更添几分娇媚,战战兢兢既害怕又兴奋地看
着眼前这五个男人。
孙定伸手摸着嘴边的胡须,神色凝重道:“价钱是我谈的,人也是我叫的,为了帮各位兄弟探探虚实,在下就只好先上了。”放下短剑,伸手便去解衣,结巴何一把扯住他手腕道:“大......大哥......辛......辛苦了,这......这点......小......小.......”董伦在一旁抢道:“这点小事就交给小弟们吧,孙兄,今天纵是龙潭虎穴
,也不能再让你亲身冒险。还是小弟上吧。”返身把嘴巴凑到结巴何耳边,轻声道,“你还欠我十五文钱没还......”义愤填膺便去扯胸前衣裳,关大山大吼一声道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?你们这是干什么?一场兄弟,我关大山怎么可以看着你们为了大家而委屈自己?还是我先上吧。”罗川在一旁红着脸道:“我媳妇管得严,我媳妇管得严..
....”孙定道:“于公于私,于情于理,我孙定也非要先受这一劫不可。”董伦正气凛然道:“今天绝不能再让孙兄再受一丝委屈!”哇哇大叫,一把扑进那香罗纬帐,香帐里那头牌惊叫一声,咯咯娇喘,娇嗔道:“客官好生猴急......啊,这里不能摸......”孙定直听得热血上涌,急道:“兄弟不可孤身赴险!”甩下短剑,撸起衣袖,跟
着扑入帐中,结巴何急得双脚直跺,口中叫道:“我.....我......我来......”关大山怒吼道:“诸位弟兄莫怕,我来也!”脱去衣衫,似大鹏展翅,哗一下跟着扑将进去。
关大山曾跟着几位被少林寺打出来的花和尚习过半月横练功夫,一身肌肉结实壮硕,皆之身高体重,端的是一付好身材,这一扑这下,直若泰山压顶,势不可挡,帐内数人正自偷香窃香,抓手的抓手,摸脚的摸脚,那头牌虽是个中老手,也从未见过数人如此猴急一齐登榻而上,登时惊得花容失色,又见一巨大黑影扑来,直骇得哇哇大叫
,孙定与董伦转身看时,关大山早似一座巨塔从天而降,只听得“咯嚓”一声巨响,伴随着数声肋骨折断的清脆悦耳,那花床生生从中折为两断,四人滚作一处,暖帐遮住头脸,不辨南北,呼号一团。
罗川与结巴何皆是一惊,还未及反应,董伦一只手咯嚓撕裂纱帐,嘶声叫道:“这死关大瞎子压断我的腿了,救命啊!救命啊!”孙定却惊叫道:“菊魁昏过去了!菊魁昏过去了!关大山,我们的五两银子......老子跟了你拼了!”关大山亦自怒道:“叫你们不要争先你们偏要争?一个一个慢慢搞不成?现在倒跟老子算起帐来了,谁第
一个扑进来的?”董伦放声哭道:“我的腿好像断了......救命啊!”纱帐里怦一声响,不知谁一拳打在谁身上,孙定哇哇大叫道:“关大瞎子你还先动手!”怦地又是一响,关大山也自狂叫道:“哇哇哇,谁在打老子!老子最恨人家叫什么关大瞎子!吃我一拳!”纱帐里乒乒乓乓,登时乱成一团。
罗川与结巴何面面相觑,一时竟不知如何处置,愣了半晌,罗川方道:“我去拉开他们。”操起桌上一柄朴刀,就要上前割开纱帐,董伦混乱中隔着暖帐只见有人走将过来,一物正慢慢伸向自己,只道罗川伸手来扶,喜极而泣道:“哥哥救我......”伸手一抓,不料却一把握住那朴刀刀刃,武风号的快刀,素来锋利无比,虽不说吹毛断
发,至少切肉如腐,这一抓之下,用力过猛,惨嘶一声,登时五指鲜血淋漓,罗川见他抓住刀刃,骇得赶紧收刀,刀刃顺势划开一道口子,立时雪上加霜,董伦连声惨叫,凄然道:“我的手断了,我的手断了。”结巴何眼见局势越发混乱,忙道:“我也来......帮......帮......帮......”一把抓起桌上一把短剑,就要上前相帮,不料慌乱
中竟连桌布带剑一并扯将过来,那桌上油灯登时滑倒,油脂淌出,被火苗一浇,哧一声燃将起来,烧着桌布。罗川回头一看,急道:“快灭火!快灭火!我来割这帐子。”结巴何额上冷汗直下,只顾拼命点头,嘴里“哦哦”有声,将桌布拖到地上,伸脚去踩那火苗,罗川回头撇了一眼,骂道:“灭火要用水的,你是猪变的吗?”结巴何被他
一骂,急冲上顶,越发手忙脚乱,茫然无措,嘴里念念有词道:“水.....水.....水......”左顾右看,眼见那柜桌上还有半瓶未喝完的女儿红,一时竟头脑发晕,喜道:“在这里了。”揭开壶盖,一瓶泼将出去,火苗遇酒抖升,呼一声烧将上来,焰势更涨,结巴何靠得过近,惹火上身,身上麻木粗衣登时烧得吱吱直响,身上皮肤也跟着吱
吱附和烧得有声有色,结巴何痛得嗷嗷乱叫,一脚踢开桌布,拍着身上火苗乱蹦乱走,嘴里不住叫道:“救命!救命!”情急之下,居然也不结巴了。那桌布被结巴何一脚踢飞,正落在暖帐一角,登时殃及池鱼,火势顺着帐角烧卷而上,罗川听得结巴何嘶声叫唤,忙弃了孙定董伦,上前帮结巴何灭火,这厢里暖帐早着,呼呼烧了个烽火连屋
,关大山与孙定被烧得跳将起来,伸手乱撕纱帐,也不急争闹,满身满面的扑火,董伦身上又是刀伤,又是骨折,又是火烧,几欲奄奄一息,结巴何满屋乱走,罗川顾此失彼,一时之间,呼号声、救命声、家什跌落声声声入耳,中间夹杂着毛发烧焦之味,瓷器摔碎之音,端的热闹非常。
消香院中厅里众妓女嫖客听得楼上动静,抬头看时,只见二楼东厢房里火光烧天,人影纷沓,不知正闹些什么名堂,当先一位白发老头摸了摸胡须,百思不解道:“这五位客人叫了一位姑娘,本就新鲜,嘿嘿,现在不知又玩些什么调调,竟这般火烧火燎?”
“景德镇釉花瓷一个,二两三钱。宋离匠香梨木桌一张,九钱十九文。江南缎衣坞桌布一方,一两四钱。沉香木暖榻一具......” 帐房先生依着清单摇头晃脑一个个念将下去,地上的影子被油灯拉长,跟着一晃一摇,孙定拿了半块摔碎的铜镜,正对着镜子打量唇边被烧焦半边的小胡子,对清单上的数字恍若未闻,嘴里喃喃道:“头回
逛妓院,就弄得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,这两撇胡子老子可修了半个月,以后不像顾此生,王寡妇必定不中意......” 关大山在他肩上一拍道:“董伦这个样子还撑不撑得住?”孙定回过头来,却见那关大山一身也烧得破破烂烂的,衣裳宛若破布东一块西一块搭在身上,指了指靠在木椅上的董伦,那董伦却越发烧得可怜,左脚歪歪斜斜被压
折变形,右手血淋淋地张开,双眼迷离,一张脸给熏得黑乎乎的,嘴里兀自“呵呵”地向外似烟筒般冒出青烟来。
孙定瞟了一眼道:“没事,董兄弟经烧,上回我们趁火打劫,这家伙从大火里拖出一头烤乳猪来,算命的说他五行利火,果然如此嘛。”结巴何凑过来道:“他们......算.....算.....什么......帐?”他上上下下烧得没有一块完整的衣布来,全身一股焦臭味,说话之时,舌头都有一股烤熟的味道。罗川道:“这儿烧掉的东西,只怕留
下我们五个卖身都还不起,我媳妇要是知道我逛院,还卖身还帐,非当众阉了我不可!”孙定一翻白眼道:“急什么急什么?有我在呢!咱们出来跑江湖......”
旁边那帐房将手中清单往桌上一压,朗声道:“诸位官人,房了烧掉的事物,一共值三十五两七钱银子,加上菊魁头牌的医治费用,一共结五十两为清。”
孙定把那半边铜镜噔得一拍道:“五十两?堂堂两江总督也没有五十两月俸吧?你们这是开妓院还是开山寨呢?抢钱啊?”
那老鸨一直坐在椅上听帐房慢慢理帐,听得此处,呼一声火起,争耐不住,把桌面儿拍得啪啪直响,站起来道:“五两银子!五个人来嫖一位姑娘,你们还长理了不成?天底下有这等王法?烧了屋子不用赔,你们就是总督大人也给老娘理了帐再走!”
孙定一摊双手道:“嫖你姑娘?我们有嫖吗?我们有嫖吗?”他抬起冰来,向后哈哈一笑,背后那些狐朋狗党便呵呵地跟着大笑起来,他们黑黝黝性感结实的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的,他们黄渗渗的牙齿在皮肤的对比下忽然有了洁白的意味,他们越发得意了,“我们有嫖过吗?你问问那位姑娘,我们还没碰她呢她就晕过去了,我们有嫖吗?
要是嫖过她,老子先把老二一刀给剁了!烧你屋子?我们近无冤远无仇的,吃饱了撑着来烧你屋子?我们有烧你屋子么?大山兄弟,你有放火烧他屋子么?”关大山拼命摇头道:“哪里有?哪里有?老子规规矩矩正坐那呢,那油灯就没明没白的溅出火引子来......可怜我的董伦兄弟啊,给烧得这么惨!”一把鼻涕一把泪,过去一把搂住董伦
,声嘶力嚎,痛不欲生,怦怦几拳打在董伦胸口上,他力大拳重,董伦哪里吃受得住,哇地喷出两口鲜血来,孙定凄然道:“你看看,你看看,你看看我这可怜的兄弟,这下半辈子......嫖个妓而已,用得着这么狠吗?我说大娘啊,咱们也乡里乡亲的,不如各自退让一步,虽然这事是发生在消香院,也是不慎走了水,我这兄弟手脚也差不多
废了,人也烧成这副模样了,你就看着给一点,五十里银子打发他下半辈子算了......”越说越竟是心伤,哽咽难言,转过身去,伸出半截衣袖去擦眼泪鼻涕。罗川在一旁拼命点头道:“对对对,孙家兄弟说得在理,大娘啊,萍水相逢,那也是个缘份哪,你就给五十两,这事儿咱谁也不生张,出来混,不就是求个以和为贵?”三人一搭一唱
一和,瞬时间便来了个天翻地覆、颠倒黑白,却又说得在情在理,丝丝入扣,结巴何张口结舌,看看这位,瞧瞧那方,只把头点得如落鼓捶一般,嘴里呜呜连声赞同,连那一奄息息的董伦,都眯着眼睛,微微含笑,含着半口鲜血,缓缓不住点头。
那老鸨一张脸几乎涨紫,把个八仙桌益发拍得怦怦直响,扬声怒道:“你们叫什么?你们叫什么?大娘?老娘有这么老么?”
孙定慌忙改口道:“大姐,大姐息怒,小的们眼睛烧花了,一时看不真切。”
那老鸨全身似一只气涨的皮球,身子圆鼓鼓的,腮帮子也圆鼓鼓的,几乎跳起来道:“你们这些没面皮的小混混,也敢来老娘的场子惹事生非,耍得一嘴好皮子嘛,今日若少一个籽儿,老娘就把你们这帮孙子扒光了扔出去!”
关大山双手叉腰道:“今日在这里唬谁呢?老子便在这里把话讲明了,我们这帮兄弟,马上就是巨鲸帮的人了......”
那老鸨呸了一声道:“原来马上就是巨鲸帮的人了啊,这般厉害得紧!老娘也讲白了,就是巨鲸帮红旗老幺刀疤陈在这里嫖了姑娘,也要一文不少地奉上银子,你们又嫖姑娘又烧火,今天一个也别想溜了!”
关大山怒火冲天道:“他奶奶的,这个老女人如此嚣张,兄弟们,操家伙,杀出去鸟!”
那老鸨咬牙道:“老女人?来人啊---------”她踮着脚尖,尖着嗓子叫喊起来,她像是一只被人拖住的叫驴,声音直震得头上的青瓦都瑟瑟颤抖,那声音虽不雄浑,却足够阴厉,如针似芒,向四周刺散开来,孙定五人只觉耳膜吃痛,慌忙死死捂住。
女人最憎恨的事情,果然事关年龄。
帐房里的大门怦怦数响,十几个又高又壮的汉子像发情的公牛般冲将进来,这些人使青布包了头,满脸横肉,手里的朴刀在烛光下发出莹莹冷光。
孙定脸色一变,向后退了退,关大山微微一惊,也向后退了退。
被这些人砍上几刀,估计下半辈子连直立行走的机会也免了。
那老鸨手指众人道:“你们把身上的银子全部给老娘倒出来,然后扒光衣服,从地上爬到门口去!”
她说得恶狠狠的,连丝毫商量的余地都没有。
孙定悄声道:“士可杀不可辱。今晚要是折在这里,以后兄弟们还怎么在道上混?操家伙!”关大山声色凝重道:“好。”背后哗啦啦一片响,众人解开包袱,把武风号的刀剑洒了一地,各自捡了件趁手的拉开架式。连那半死不死的董伦都挑了柄峨嵋刺在手,摆了个苏秦背剑的架式。
不管会不会打架,照着画像上顾此生的模样拉个架式,那是小混混们的必修课。
孙定持了柄秋水长剑,刷刷凌空划出两道剑花,朗声道:“小爷们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,还怕了你们这帮小喽罗......”当头一名青衣人向前“当”地一刀击在那长剑上,孙定浑身一震,剑花立散,右臂发酸,不料那人膂力如此之强,长剑几欲脱手。后面关大山、罗川、结巴何、董伦一拥而上,一个个把长刀短剑几乎指到别人鼻眉间
,嚷嚷道:“干什么干什么?动刀子啊?”“小子毛长齐没有?学人家耍刀啊?”“来来来,再上来一步,看爷们不废了你!”那十几个青衣人不甘示弱,一柄柄刀剑直伸到孙定诸人的睫毛前,亦自乱嚷嚷道:“上前一步上前一步,老子身上可是带着几条人命!”“砍死你们这帮小兔崽子,正好给老子洗刀!”“死不要脸的榔慷货,今天先
剁死在这里!”
无数把亮晃晃的刀剑在半空里指来指去,大家手臂伸得长长的,刀剑也伸得长长的,粗言垢语从黄熏熏的牙缝里喷将出来,拖拉得更见长短。
那帐房先生低下头去,于烛光下,于刀光里,继续慢慢算他的帐。
老鸨却在一旁冷冷道:“我数三声,再不弃刀,就把你们剁成肉酱。”
越是接近更年期的女子,就越是心狠手辣。
孙定回嘴道:“你数啊?你数啊?看看今天谁死在谁刀下?”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。
老鸨道:“一。”
孙定道:“兄弟们使出看家本领来,今天杀出一条血路去。”
老鸨道:“二。”
孙定道:“我们就是巨鲸帮的人,我们马上就是了,我们是热血好汉子,我们刀砍在骨子里,眼皮都不眨一下......”
老鸨道:“三......”
“呛啷”一声响,我们方才那位刀砍在骨头里不眨眼皮的好汉子孙定,双手高高举起,手掌张得大大的,长剑扔在了地上,一双眼睛骨溜
溜地乱转。后面的关大山、董伦、罗川、结巴何发扬了同生共死的优良传统,他们的刀剑接二连三掉在了地上,他们争先恐后的举起双手来,烧得只剩半截的衣衫露出平坦而性感的肚脐,他们踮着脚,惟恐双手举得不够彻底,眼睛骨溜溜地转动起来,像石磨眼里的一捧捧黑豆。
“现在街上的铺子开始开张了,葛麻子的豆浆摊子人最多,赵大有的熟食摊子清冷得很,金二娘改卖肉包子了,哎哟哟你看她前面那两个肉包子,一荡一荡的,真是骚得紧......”
孙定扬起手来,啪一下重重敲在向外窥探的董伦的脑壳上,骂道:“严肃一点行不行?现在我们是干大事的时候......”
他回过头来,扫了扫妓院大堂,一脸冷峻。
堂中央叮叮当当挂了一串武风号的刀剑,正中央太师椅上的老鸨把瓜籽磕得细屑纷飞,十几个青衣人手持快刀分立两侧,三条大狼狗被牵在手中,咬着牙流着涎水向孙定五人嗷嗷嘶叫,仿佛盯着五个肉包子一般,随时要扑上来把众人撕成碎片。
孙定五人一线儿站在大门处,早给扒得光溜溜的,额头上绘了几只乌龟,双腿夹紧,各自双手遮住要害,全身上下一丝不挂,确是肉感动人得紧。
香消院的姑娘们在楼上早挤得水泄不通,指指点点,评头论足,窃窃私语,咯咯娇笑不绝。
男人光着身子在这里不是什么新鲜事,五个男人同时光着身子站在大堂里,花魁们虽久经沙场,倒还是头一回碰到。
那梅仙姑娘索性在楼上开了庄, 唾沫飞溅道:“来来来,买定离手,买定离手,赌哪一个先跑过香消街,姐妹们下注来。”
楼上的莺莺燕燕各自叽叽喳喳道:
“买那个最瘦的,身材不错嘛......”
“最高的最壮的那个,最有男人味。”
“那个脸肿肿的,一赔几啊?”
“你们看那个小白脸脸红红的,莫非是个雏儿......”
“哎哟人家是雏儿,你动心了不是?”
楼上姑娘们或有人点评,或有人下注,或有人调笑,各色言辞儿纷纷入耳,孙定长叹一声道:“看样子过了今天早上,我们在南头镇就是名人了。”
关大山骂道:“奶奶的一跟你小子出来就没好事,王八羔子!又给你小子摊上了!”
罗川低下头,几欲哭道:“我媳妇会宰了我的......”
结巴何道:“他......他......他妈.......的,你......你......”
董伦道:“我手脚都不成了,等下怎么办?等下怎么办?”
众人你一言,我一语,乱切切扰成一团,孙定脖上青筋涨起,扬声喝道:“别吵了!老子带你们出来的,就一定带你们回去!”
那老鸨嗑完瓜籽,拍了拍手,站起身来,旁边有龟公替过毛巾,老鸨仔仔细细擦了擦手,问那龟公道:“街市都开铺了?”龟公道:“都开铺了,人旺着呢。”那老鸨微微笑道:“要的就是这种效果,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在香消院赖帐!”伸出指头,弹了弹头顶的刀剑,又道,
“这些破铜烂铁,通通拿出去当了。准备放狗。”
孙定五人只听得“放狗”二字,头皮一麻,皆住了声息,望将过来,眼见那龟公面向青衣人道:“预备......”背后有人咯嚓一声开了大门门锁,几条狼狗站将起来,呵呵吐气,伸出舌头,蠢蠢欲动,嗷嗷叫唤之声如在耳边,孙定额上冷汗涔涔而下,倒吸了一口凉气,不等龟公那“放”字出声,大叫一声,撞开大门,光着屁股撒开两条
腿跑出门去。只听得楼上姑娘们一片惊艳的喝彩之声,后面众人扬声大呼,结巴何罗川紧跟而出,关大山一只手背起董伦,一只手护住要害,脚板儿踩得啪啪作响,大步跑在最后。
九月十八日的早上,南头镇香消街早市开始的时候,五个男人光着身子从妓院里大呼小叫狂奔而出,后面姑娘们的呐喊助威声,狼狗的汪汪叫唤声此起彼伏,五张光润圆滑的屁股在新鲜的晨光下散发出油亮丰泽的光彩,几个正在喝豆浆的百姓一口豆浆全喷了出来,下油条的葛麻子被溅出的滚油烫得哇哇乱叫,几个睡眼惺忪的女人兴致勃
勃地盯着那要害处放声大叫,然后恋恋不舍地羞涩地转过头去。
据当场目击的赵大有说,孙定当时首当其冲,他从香消街带头跑出了镇口,整个镇子就在一片惊叫声里苏醒过来,他奔跑的时候,整个人处于一种饱满的状态,上面的头发嘶嘶地响,下面的头发也嘶嘶地响。但有人不同意这种说法,葛麻子义正言辞地驳斥了这种言论,葛麻子说,那种响声绝对不是嘶嘶嘶嘶的,而是呜呜呜呜的,那四个
人脚底下像踩着风火轮,跑得像兔子一样快,三条狼狗追出镇口时,都已经趴在地上吐白沫。然而这段陈述也是稍显苍白,大家需要更生动而准确的描述,金二娘勇敢地站出来进行了片断补充,金二娘说,香消院里跑出来的那五个男人,都停在了她的包子铺前,那五个男人都含情脉脉地和她对视过几弹指的时光,他们健康而结实的胸肌至今
叫人念念难忘,孙定他们把肉包子洒在了路上引诱狼狗,然后用蒸包子的屉子遮住要害,风风火火地跑出了镇口。当然这些只是公众说法,对于私下的姐妹,金二娘还是有补充说明的:那些男人用屉子挡在前面,跑起来的时候,哎哟哟屉子被那晃荡的话儿敲得咚咚直响,五个人各有不同的节奏,各有不同的响法,关大山的最为雄壮激昂,罗
川的最为阴柔腼腆,结巴何的吞吞吐吐,孙定的大胆直接,只是凭着声音,金二娘便成功地分辨出了各人的尺寸与重量。
虽然故事在这里产生了局部争执,但并不影响孙定他们最后胜利的跑出南头镇,并且成功摆脱了那三条狼狗,如果舍去一切的纠缠不清的片段,如果站在九月十八日南头镇镇口处,你便可以成功地看到孙定五人各自抓着一个蒸包子的圆屉护住要害,急忙忙似漏网之鱼,慌张张如丧家之犬狂奔而出,这时候那咚咚的敲响声逐渐放缓,太阳
已经爬上了半边天空,孙定五人一口气跑出镇子三四里左近,在小河边像叫驴一样一起呜呜地喘着气,他们的声音奔放而热烈,肩膀一耸一耸的,胸肌也一耸一耸的。
罗川的小腿肚子跑得开始抽筋,坐倒在河岸边休息,对面的稻田里扎好的稻草整齐划一,焚烧荒草的气味淡淡入鼻,有勤劳的农民专心致志地开始刨开土地,预备洒下小麦种子,对河岸的五个裸体男人视若无睹。结巴何双手攀住河岸,伸长脖子像狗一样地往河里喝水,过度的奔跑让他无比激动,他喉头里发出咕咚咕咚的清脆声响,这聒
躁的喝水声刺激了关大山,他把董伦放下来,大刺刺光着身子,一只手指向孙定鼻梁道:“现在怎么办?现在怎么办?我们现在刀也没了,衣服也没有,银子也没有了,脸也丢光了,我们都差点烧成烤猪,你这个杀千刀的扫把星,每次你出的鬼主意,总是没一次好下场!”他越说是越是激动,越说越是恼火,他走过去,一脚踢在孙定的屁股
上,孙定正站在河岸边叉着腰喘气,这一踢粹不及防,孙定“哗啦”一声劈波斩浪落入河里,孙定连呛了几口河水,伏出水面骂道:“你个死关大瞎子,你他妈的不扑到床上来,现在一点鸟事都没有!你还在还占理了你!”关大山怒道:“你这狗娘养的毛贼,你要不猴急猴急抢着上床,谁会跟你急?你个没出息的下三滥,除了勾引人家王寡
妇,没看你干过什么正经买卖,杀人也好,打劫也好,强奸也好,来一桩毁一桩,以后你叫老子怎么在江湖上混?可怜我一世声名啊!”孙定道:“你自己没出息,没来由的怨别人!命苦不能怪官府,你一头就赖老子身上。你看看你那点出息!”关大山哇哇叫道:“你说什么!你说什么!”他“扑嗵”一声河中,他像老鹰捉弄小鸡一般一把
揪住孙定的头发,死命往河水里按,他一边使力,一边骂骂咧咧道:“叫你横!叫你横!叫你加个鸟巨鲸帮!叫你一而再,再而三地坏兄弟们好事!”
关大山身高力大,孙定只不过跟着几个落魄剑客胡乱学过几式,平日里最擅长的不过耍两招剑花撑撑门面,在他面前哪里有还手之力,脑袋被一把生生摁住,咕噜噜压入水中,耳朵边嗡嗡直响,一时不及憋气,复又灌了几口冰凉的河水,双手乱抓乱舞,正支撑不过,朦朦中猛听得那巨鲸帮三字,心中抖然一亮,呜呜乱叫,关大山一把将
他揪出水面,孙定连吐了几口清水道:“巨鲸帮!巨鲸帮!”关大山恶狠狠道:“你还有脸提巨鲸帮!”揪住头发又是一顿猛灌,那罗川在岸上道:“他好像有话要说。”关大山道:“他几时没有话说?他嘴里几时吐出过象牙来?”嘴里虽这么说,手下却向上一提,将孙定掼出水面,孙定浑身湿淋淋的,双眼半开半闭,早给灌得奄奄一息,
连吐了几口河水,方道:“三岔口......单老镖师......”关大山喝道:“单老镖师怎的?三岔口又怎的?”“怦”一拳将孙定的鼻子打得歪倒半边,鲜血直流。
孙定张手道:“消停,消停,昨日我给巨鲸帮送了消息,我们五兄弟喝了血酒,定要往三岔口赶去助拳,巨鲸帮心狠手辣,你们也不是不知?我们收了人家花花银子,取了人家刀剑,倘若今日不赶去,日后必没有一生安宁营生,诸位兄弟,现在不是争闹的时候。”
关大山收了拳头,想了一想,觉得也有几分道理,揪住孙定的手遂也松了。
董伦在岸上道:“他讲得在理,巨鲸帮那边,我们可招惹不起。”
孙定擦擦鼻血,又道:“今日这番一闹,反正在镇上我们也混不下去了,不如索性随巨鲸帮打家劫舍,也不枉得一身好气力,混得出名堂来,还有谁敢瞧不起我们兄弟五个?虽说混不到顾此生那般风光得意,但此后一日两餐,大鱼大肉,只怕也不用费心费力。”
关大山低下头去,望着光溜溜的河水思虑片刻,慢慢抬起头来,目光望向岸上诸人。
罗川道:“以后我们,确实没得脸面在这里混了。”
结巴何道:“去......去......巨鲸.......帮。”
董伦道:“左右也是拼了,杀几个趟子手,以后入了帮,富贵不可限量。”
关大山复又一把将孙定提将起来,扬声道:“你奶奶的,为什么不早说?约好了几时见面?”
孙定道:“辰时。”
关大山面向岸上诸人道:“现在是什么时辰?”
董伦抬起半边高高青肿的面庞,望了望太阳道:“约莫是卯时三刻。”
关大山道:“只有一刻时辰了,大家洗了脸赶紧上路。”
孙定嘿嘿一笑,慢慢于河水里站稳开来,伸手抹干净脸上的血迹,捋了捋头发,摸着唇边的两边小胡子,忽又觉得意气风发起来:“我们早就约好了嘛,出来混,怎么可以失信于人?以后我们生是巨鲸帮的人,死也是巨鲸帮的鬼......”
太阳照在他的身上,他背对阳光,影子在河水里慢慢拉长,他虽是浅浅地站在那里,忽然间也似无比茁壮高大。
刀疤陈眯着眼睛,抬头望了望头顶的太阳。
太阳很大,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,在秋末冬初的时节,这是很好的天气。
秋风呜呜地沿着地面吹过来,卷起众人的短裳,空气干燥,许多弟兄的嘴唇已经干裂出血。
这样的天气,刀扎进血肉里,血出得快,也干得快。
刀疤陈微微笑了笑,他闭上眼睛,深深吸了口气,他仿佛已闻到了血腥味。
果然是杀人的好天气。
“已经到辰时了,”身边有弟兄轻声道,“孙定还没来。”
刀疤陈解开身上的羊皮酒囊,咕嘟咕嘟灌了几口烧刀子,烈酒入喉,全身便火辣辣烧将开来:“不用管这几个小混混,林风镖局的人很快很快就会过来。”
三岔口的高坡上已埋伏了五十三名快刀手,巨鲸帮最好的刀手几乎都在这里,这些年轻人出刀时又快又狠,少几个小混混,根本无碍大局。
再过两天便是帮主杜千秋的生辰,劫下这一趟镖银,也正好权当是给帮主的贺礼。刀疤陈握紧了手中的刀柄,嘴角微微一笑。
他笑起来的时候,嘴角边的刀伤就像蜈蚣一样扭曲起来,身边的人往往心生畏惧,退开几步。
他知道他笑起来的时候会吓着别人,他喜欢别人害怕他,正如同他害怕杜千秋一样。
辰时已经到了,林风镖局的镖车还没有来,背后却有人悉悉唆唆走近过来,有下属走过来小声道:“香主,后坡上有人过来了。”
刀疤陈转过身,迎着秋风眯着眼睛打量坡下,只见到五个光溜溜的汉子正顺着斜坡向上爬来,五个人均是一丝不挂,使一圈圆屉盖住要害,他们身上或黑或白,或紫或青,五颜六色,色彩丰富。其中似有一人脚上有伤,还需同伴相扶而上。
这一行人步履沉重,妆点古怪,刀疤陈不敢大意,挥手道:“准备暗器,等来人靠近,切莫让对头留下活口。”
一行人行到近处,众人正要点出暗青子,当先一人张开一只手来,扬臂挥道:“陈香主,直门村孙定特来助拳。”
刀疤陈听出了孙定的声音,他挥了挥手,众人遂收了暗器,慢慢退后。
孙定跄跄踉踉抢先爬了上来,他一身灰头土脸,额头上的墨迹犹未洗净,隐隐约约露出一只乌龟的模样,半边眼睛一片墨青,鼻子塌了半边,他讨好似的发出呵呵的笑声,向刀疤陈点头哈腰道:“陈香主,正好赶得急时,这是我带来的兄弟,特来助贵帮一臂之力。”
他背后的兄弟陆陆续续爬上了高坡,他们或高或矮,或胖或瘦,头发散乱,目光恍忽,他们像孙定一样一齐呵呵地笑起来,向刀疤陈点头哈腰,他们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古怪的熟食味,光溜溜的屁股背对太阳,仿佛五头烤得上好的乳猪。
刀疤陈阴着脸点了点头,丝毫没有欢喜的意思。
这五个人哪里是来来打劫的,这五个人简直是来要饭的。
刀疤陈向孙定招了招手,手指儿轻轻抚着刀柄道:“我给你们的刀呢?”
旁边那结巴何道:“当......当......当......”
孙定慌忙接口道:“当然放在家里了,我们头一回摸到武风号的刀剑,激动得不知往哪里放,有的放床底下,有的埋在后院土里,昨晚喝得有点高,醒来是一看时辰来不及,起床连衣服都不及穿就跑过来了,一路上跑得急,几乎是滚过来的,这位潘兄弟,喏喏,就是这位,真正心急如焚,生怕误了香主的大事,跑得腿都摔断了,这位关
兄弟......”
刀疤陈微微点了点头,嘴角的蜈蚣开始鲜活起来,他说:“那真是难为你了。”
孙定一边擦着汗一边道:“哪里哪里。”
刀疤陈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帮人,拍了拍孙定的肩膀道:“你做得很好,人也来得及时,你要入帮这回事嘛......”
孙定哈着腰笑道:“你老看着办,不急,不急。”
刀疤陈道:“孙定兄弟如此守信用,正是我帮急需的青年良俊,你不急,我还急得紧,从现下开始,你就是巨鲸帮的人了。”
孙定脑子里轰地一响,欢喜得几欲跪倒下去,浑身微颤道:“当......当真?”
刀疤陈道:“巨鲸帮红旗老幺讲出来的话,岂是儿戏?”
孙定张着嘴,一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,伸出手指抓了抓头发,拼命向其他四人招手道:“大家快过来,大家快来谢谢陈香主。”关大山、董伦、结巴何、罗川一并儿欢天喜地上前作揖道:“谢谢陈香主,谢谢陈香主。”四个人拼命着弯下腰去,四颗心怦怦乱跳,四张白净的屁股高高厥起------早知道这般容易入帮,纵是在消香街再来
回奔上几次亦是物有所值。
刀疤陈微微摆了摆手道:“我只说让你入帮,可没说让他们入帮......”
孙定微微一愕,忙道:“陈香主,我这帮兄弟,个个都是出生入死的好汉子,陈香主,兄弟们都是久闻......”刀疤陈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嗒嗒敲着刀柄,他低下头去,慢慢看着手里的刀,不理孙定的言语,只道:“你现在是巨鲸帮的人,就要守巨鲸帮的规矩......”他慢慢抬起头来,他脸上的蜈蚣亦自慢慢扭动起来,“你知不知道巨
鲸帮帮规第一条是什么?”他敲打刀柄的声音让孙定自脚底伸起一股凉意,他开始
像结巴何一样结结巴巴道:“第一条......是......是......尊师敬长,使命必至。”刀疤陈点头道:“你背得很好,比我帮很多老刀子还要好,”他语气慢了下来,手指的叩击声也慢了下来,他手掌一带,“呛”一声拔出了腰中弯刀,他把刀递到孙定的鼻子面前,慢条斯理着向关大山四人撇了撇嘴道:“把这四个乱七八糟不入流的王
八蛋给宰了,这种人也想入我们帮会,真是丢人现眼。”
刀就在孙定的鼻尖下,寒气直砭肌肤,孙定不敢接刀,战战兢兢道:“陈香主,你莫要开玩笑,我胆子小得紧,不经吓的。”刀疤陈蓦然间怒喝道:“我这样子像在开玩笑吗?你连条人命都不背,就想进巨鲸帮?你放心去宰就是,我们这么多人在这里......”孙定越发不敢了,他硬着头皮,缓缓看了一眼关大山四人,那四人骇得一齐退
开几步,面面相觑,眼见着四下里巨鲸帮刀手合围过来,自己插翅难飞,不意间瞬时转喜为悲,竟不知如何言语。
关大山戟指骂道:“好你个孙定,果然没一次安着好心,我说怎么诱着我们来劫道呢,你个王八羔子,原来是拿我们祭刀。”
董伦放声叫道:“孙定我操你祖宗十八代,你下辈子不得好死。”
结巴何道:“卖......卖......卖友......求......求......荣”
罗川抢天呼地道:“可怜我那没过门的媳妇。”
孙定双手发颤,望望众人,望望刀锋,仍是不敢接刀,几欲哭出声来道:“陈香主,我哪里下得了手。陈香主,你另外给我派个差使。陈香主,你让我去杀县太爷都成......”刀疤陈“呸”一声道:“没用的孬种!这德性还想加入巨鲸帮!”孙定哀声道:“我出来混江湖,哪里敢出卖兄弟?你叫我杀了他们,今后哪有脸面出去见人?一
点点不讲义气,那是可以的,大大的不讲义气,我哪里做得出来......”刀疤陈冷冷道:“你还讲义气得很哪,不杀他们,先废了你一只手!”一把扣住孙定脉门,返身一带,夺过长刀,一刀齐腕切将下来,孙定心下一寒,嘶声惨叫,脑子里一片空白,嗡嗡直响。
刀疤陈这一刀直落而下,哧一声斜削而过,却没沾着皮肉,收了弯刀,哈哈大笑。
四下里巨鲸帮帮众一起抬起头来,抱刀在怀,一并儿发出嘻嘻、嘿嘿、哈哈的笑声。
众人笑声古怪,直听得孙定五人头皮发麻,心下发虚,五双眼睛滴溜溜瞄来瞄去,不知有何深意。
刀疤陈伸手拍了拍孙定肩膀道:“巨鲸条第一条尊师敬长,那是说给外人听的,真真正正的第一条,就是他妈的讲义气!出来混,义气两个字最重要,什么狗屁尊师敬长,那是名门正派的臭规矩,你小子很不错,以后就真正是巨鲸帮的人了。”赞赏之言未绝,只见孙定一张脸犹自骇得惨白,额头冷汗直冒,连吞了几口口水,胯下却滴滴
有声,低头看时,却见那圆屉上一线湿痕直落而下,尿臊味扑鼻而来,刀疤陈一拳打在孙定肩头上,笑道,“好你个王八羔子,吓出尿来了都不肯出卖兄弟,果然够义气,果然够义气!”
关大山诸人纷纷在一旁点头赞道:“孙兄弟一直是好人啊,我打小就看出来了。”
“那是那是,每次出来混,孙兄弟其言必行,其行必果,端的是条好汉子啊。”
“这.....这个......叫......英雄气.....气概!”
“也是我们祖坟上没长那棵草,学不得这种襟怀。”
孙定一边向四周连连诸人陪笑,一边伸手拭去额上汗水,心下亦自惊魂未定:“幸亏刚才这一刀砍得快,老子差点就喊出来了......原来江湖上混饭吃,重的是这个义气。巨帮鲸的饭碗,果然不是好端的。”
山坡上诸人正嘻笑不绝,一名矮健汉子忽俄拔开人群,走进来道:“林风镖局的镖车到了。”
结巴何脸色一变,收敛笑容,神情肃严,一甩手道:“埋伏。”
他只说了两个字。
这两个字方一出口,巨鲸帮帮众立马收了声息,静悄悄四下散开,只轻轻听得刀剑碰撞之声,脚踏黄土之音,却再没有一人多说一个字来。帮众各归原位,伏倒在三岔口左近,有的摸出短刀,有的手捏毒龙锥,有的抓一把铁蒺藜,手中兵器混杂,目光如刀,一并儿死盯着山坳转弯处。
孙定左顾右盼,不见一人来招理自己,苦于手无寸铁,一时手足无措,只向那刀疤陈轻声唤道:“陈香主,陈香主。”
刀疤陈回头瞄了一眼,心下明白,向左近一个小喽罗招了招手道:“拿刀剑来。”
那喽罗噼噼啪啪奔将出去,噼噼啪啪又奔将回来,怀里抱了十几件铁器,哗啦一下扔在地上道:“自己挑。”返身回原地伏倒。
那铁器里有刀有剑,有钩有锤,竟还有一柄几十斤重的狼牙棒,五人面面相觑,心下均想:“巨鲸帮恁地财大气粗,这么多刀剑,纵是拿去卖铁,可以去香消院嫖多少回菊魁姑娘。”蹲下身各捡了件趁手的武器,伏倒在刀疤陈左近。
秋风如诉,吹得五人光屁股上凉嗖嗖的,孙定跟关大山泡过河水,身上更不见一丝暖意,冷得瑟瑟作抖,抱做一团,心下却各自热血沸腾:“劫下这一趟镖,以后在镇上就少不得阔绰一回,老子们五人一人叫一个菊魁,他妈的连老鸨一起嫖了,放条狗追她奶奶的十几条街,多多少少也得把今日的面皮给挣回来。”熏熏然正迷醉于鸿图大
志,耳边嘀呤嘀呤几声马铃声响,山坳后转过二三十条壮汉,护着四辆镖车缓缓走将过来,当先一名白发老人,目光如炬,步履如风,身子板挺得笔直,却是林风镖局的老掌柜单老先生,走在最前方带路,后面众镖师趟子手护在镖车两侧,身形状健,步履稳健,一眼即知均是会家子出身。车身上插了镖旗镖牌,旗身上绣了只张牙舞爪的狮子
,迎风一吹,烈烈作响。
刀疤陈低声道:“来了。单掌柜亲自出马,这趟镖须有些麻烦,大家听我口令,数到三就开始动手。预备,一......”
众刀手握紧朴刀,手心汗水湛出。
孙定诸人握紧朴刀,双手微微发颤,手心汗水湛出。
刀疤陈道:“二......”
众刀手抽刀在手,身形微弓,只待一跃出击。
孙定诸人心头狂跳,全身微微发颤,大气也不敢出。那结巴何最是紧张不过,嘴里咝咝有声,直如春蚕吐丝一般。
刀疤陈屏息远视,眼见镖车已入包围圈中央,伸手高举,嘴唇微张,那“三”字还未出口,结巴张一生未经此场面,心下紧张,一直死盯着他嘴唇手臂,眼见此字要出,一时血冲头顶,一手仍持了圆屉护住下身,一手高举朴刀,哇哇大叫,跳将出去,直往坡下疾冲而下,口中叫道:“打......打......打......”卷舌在口,跑得又甚急
,那个“劫”字半天也喊不出来。
林风镖局众人眼见四周地势险要,心下各自早紧绷神经,蓦地里抖见一人哇哇大叫一跃而出,手里虽高举朴刀,身上却一丝不挂,面目虽
狰狞凶悍,行头却古怪新鲜,纵是真来劫道的,哪有一人单刀这般装束?心下正惊疑不定,那结巴何只顾沿山坡狂奔,下盘功夫又极不稳当,脚下一滑,嗵地一响,一头撞在山石之上,霎时眼冒金星,天昏地暗,嘴里哎哎哟哟不绝,带着一坡碎石哗啦啦滚将下来,林风镖局诸人越看越是新鲜,不知来人耍什么花样,结巴何早似一个木桶
般落花流水滚落到山脚,鼻青眼肿,头晕脑涨,身上给山石划得青一道紫一道的,五颜六色,鲜艳夺目,两道鼻血奔流入嘴,哇地吐了两口咸血,两只眼睛鼓涨而出,邓邓呆呆望了望四周,身上屉儿刀儿早不见影踪,全身光溜溜
的一副好春光尽收旁人眼底,伸出一只手指来,仿佛吃醉酒一样摇摇晃晃道:“打......打......打......”那个“劫”字终未说出口来,“咚”一声笔直栽倒在地。
林风镖局众人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
山坡上众劫匪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
关大山长叹一声,闭上眼睛。
孙定张口结舌,一张脸唬得煞白,眼见身旁的刀疤陈一张脸一时青,一时绿,随时便要爆炸开来,慌忙解释道:"我兄弟他......他不是存心的......他今天早上受了点刺激......陈香主,天地可鉴哪!"他越是解释,刀疤陈一张脸就越见阴沉,他着慌起来,手舞足蹈着开始比划,他手头的朴刀也随之挥舞起来,映得辰时的阳光闪闪生光
,那光亮一闪闪映到山坡下去,笔直照在单老镖师褶皱叠层的额头上,单老镖师"呛"一声抽出刀来,大叫道:
"有埋伏,大伙儿操刀子!"
孙定一张嘴巴还要叽叽咕咕解释下去,他的舌头和牙齿开始无数次地进行锵铿而激烈的组合,他面庞发紫,嘴唇发白,他像条死鱼一样用言语进行垂死挣扎,刀疤陈冷冷地看着这条死鱼,开始不由自主地敲击腰间的刀柄,孙定说得越快,他敲得越急,敲打声像便秘一样让他的身心感受到了极大的伤害,他扬起手来,"啪"一记耳光抽在孙
定脸上。
"回来我再收拾你。"
耳光极俐落地切断了孙定的陈述,刀疤陈冷冷地说完这句话,凌空招了招手:"动手!"他跃下山坡时,手里的刀吞吐着锋利的光芒,他像一条狼一样低猫着身子向前冲刺,奔跑在帮众的最前面。
他看起来勇不可挡。
山坡下的镖师趟子手已布好阵势分列在镖车四周,有眼熟的认出了刀疤陈。
"是巨鲸帮的人,大伙儿小心了!"
山坡上的暗器像下雨一般打将下去,铁蒺藜、袖剑、飞刀、飞龙锥四下里打得林风镖局的镖师们抬不起头来,纷纷藏身镖车下,几个趟子手躲闪不急,脸上身上连中几十枚暗青子,应声便倒。巨鲸帮众人发完暗器,提刀在手,紧随在刀疤陈背后三面合围过来,单老镖师年纪虽大,脾气兀自火爆,提一柄三十二斤重的大环刀,哇哇大叫,
抢先迎过刀疤陈,刀沉力大,舞得嘶嘶生风,刀疤陈当当连接两刀,手臂微酸,心知硬接不过,以巧敌刚,绕着单老镖师团团游走,手中快刀势若急风骤,以攻代守,当当当当劈得单掌柜手忙脚乱,嘴里不住喝道:"快些快些再快些,老头子你不中用了么?快快快再快,接我这招连环刀,再接这手游龙十八盘,再快再快,还不够快!还不够
快!"单掌柜刀沉势大,翻转不便,那刀疤陈左右游走连劈了十几刀,单掌柜左支右绌连挡十几刀,气喘吁吁,勉力支撑,刀疤陈手中出刀,脚下将沙尘片片踢起,单掌柜眼前烟尘弥散,心下越发慌张,刀法更自乱了。
巨鲸帮帮众一拥而下,团团围住众镖师趟子手,以多敌少,乒乒乓乓一片混战,孙定四人在山坡上远远望着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那关大山道:"现在怎么办?是逃走还是下去相帮?"孙定道:"逃得了么?我们逃了容易,家里老娘怎么办?就算逃到天涯海角,巨鲸帮家大业大,一样可以把你挖出来。说不得,只有下去相帮了,大家卖力
干活,好好表现一下,陈香主一时高兴,说不定就不记结巴何的过失了。"关大山、罗川、董伦均觉有理,一并点头称是。
当下四人持刀剑在手,慢慢摸下山去,走近战团,此时双方交战正酣,巨鲸帮依占人多,林风镖局众镖师却也不弱,直杀得一片腥风血雨,刀光剑影漫天飞卷,孙定左顾右看,举刀喊道:"巨鲸帮万岁!大伙儿并肩子上!"一步跨出,刚要加入战局,脖上一热,温乎乎泼过来什么事物,伸手一摸,尽是人血淋漓,心下一寒,提一口气来,
又叫道:"大丈夫粉身碎骨......"战圈人有人扬声惨呼,刀光闪过,一个人头呼一声飞将出来,正滚落在孙定脚下,眼睛兀自微微怒目圆睁,面上肌肉抽搐不绝,四人瞠目结舌,再不敢发一声豪言壮语。
孙定一摊手道:"算了,我们不是干大事的人。"转身要走,关大山道:"战又不是,走又不是,如何是好?"董伦道:"我们自己人打自己人,待他们全打完了,慢慢收尸不迟。"罗川道:"妙计。" "哧"一剑慢慢刺向董伦,董伦慢腾腾移开身子,口中赞道:"好一式点苍剑法!"手中当一下还了一刀。孙定和关大山对视一眼,各自微微点头
,左手举圆屉以守,右手举刀剑以攻,伊伊呀呀呼叫不绝战做一处。
林风镖局走镖多年,众镖师都是从刀尖上滚过的汉子,刀法剑法守势极严,巨鲸帮一时相持不下,只是人多势众毕竟大占便宜,战得半盏茶时分,林风镖局连倒下五名老道镖师,巨鲸帮两三人应战一人,乱刀齐发,几名趟子手哇哇大叫,当场砍作数截,血腥气扑鼻而来,肠子内脏一地乱流,触红腥红,巨鲸帮帮众杀得眼珠子都红了,兀
自举刀乱劈尸首,脸上鲜血满溅,孙定诸人只看得头皮发麻,额头背后冷汗连连,胃中作呕,几欲吐将出来,更不敢上前一步。
单掌柜单刀力战刀疤陈,也自难以支撑,耳边只听得众下属一片片惨呼连连,心下发寒,高声叫道:"曹麻子,你还在不在?夏大竿子,高老二,你们应一声......"连唤数人,却无一应答,耳边只闻得哀鸣遍野,呻吟长嘶,手心发冷,心下凄然道:"难道都战死了么?这些好弟兄......我们走镖这条路线这么隐僻,巨鲸帮怎生得知?"心
中分神,哧一声手臂上早中一刀,血如泉涌,单掌柜惨然道:"今日便和你们这帮狗贼同归于尽!"力掼双臂,势若巨灵降世,将一柄大环刀舞得呜呜生响,全身刀光环绕,密不透风,哇呀呀扑向刀疤陈。刀疤陈嘴角带笑,且战且退,脚下游走更急,手中出刀更慎,嘴里轻声道:"单掌柜,你属下都死光啦。单掌柜,你今日便降了吧,也留得
一具全尸。着。"哧一声又是一刀,几将单掌柜半条手臂卸将下来,单掌柜吊着半条手臂,直疼得额上汗珠如豆,咬牙强忍,嗷嗷狂叫,贴身逼近刀疤陈,全是一派同归于尽的拼命架式。
刀疤陈连踢出几撮沙土,口中笑道:"你这般性急寻死,今日便成全你。"
短刀一竖,正待递将过去,半空忽听得"铮"一声轻响,声音虽轻,耳边竟嗡嗡吃痛,心口竟也跟着丝丝绞痛,心下惊骇,连吸了两口气来,立定身子,还待出刀时,半空又是铮一声轻响,这下四下里众人尽皆听闻,各自耳边嗡嗡一片急响,宛若群蜂绕耳,挥之不去。刀疤陈扬声喝道:"何方高人,何必鬼鬼祟祟?"
半空里有人轻声叹道:"想不到堂堂巨鲸帮红旗老幺,竟也不过如此。"
声音忽远忽近,忽重忽轻,竟似有数十人在耳朵同声说话。
刀疤陈听得对方道出自己名号,微微一惊,循声望去,却见大道旁一株青枣树上斜斜伸出一道枝桠,树枝纤薄,纵是只鸟儿也难承受,上边却站了位白衣如雪的男子,眉目清秀,丰神俊朗,直似画中人一般,一双手宛若温玉,嘴角边却各留了两撇不长不短的小胡子,正迎指向手中长剑轻轻作弹,长剑便应声作响,铮铮回鸣,秋风微拂,
那树枝在清风里随风轻舞,那人便如同粘在枝叶上一般随着枝桠上下轻舞,白衣飘飘,一身仙灵之气,竟不似尘世之人。
刀疤陈宛若被人重重打上一拳,脸色惨白,退开数步,喃喃道:"是你,是你......"
只要有眼睛的人,都必定见过这个人的样子,只要有耳朵的人,都必定听过这个人的名字。
因为每家的堂院处,都挂着此人的画像,因为每片茶肆里,都流传着此人的传闻。
孙定目瞪口呆,弃了手中长剑,扬声叫道:"顾此生!是顾此生!"
他像一个骗到糖吃的小孩子一样欢叫起来,他张着手,跺着脚,摇着身边的关大山欢喜道:"是顾此生,真是白衣神剑顾此生。"关大山被他摇得全身一晃一晃的,眼望树枝,喃喃道:"他掉不下来么,这是什么要命的功夫?"
刀疤陈手指树枝喝道:"顾此生,我们巨鲸帮与你素来井水不犯河水,你做你的侠,我为我的盗,何必没由来多管闲事。"
顾此生一甩手中长剑,剑身如雪,秋日下抹出一道凌光,轻声笑道:"天下人管天下事。"
刀疤陈冷笑道:"久闻顾先生于江南大败何不从,侠名远播四方,今下里也正好见识见识,看看是阁下的剑快,还是在下的刀快。"
顾此生轻声叹道:"你一定不会失望的。"
一声方落,剑光一闪,人如轻燕一掠而下,刀疤陈随手甩出两柄飞刀,顾此生"当当"两响,轻描淡写划拨开来,甫一落地,嘴角带笑,侧身回旋一剑,白衣飘舞,姿态轻曼,却是那一式"游龙戏凤",哧一声响,身旁一旁刀客胸口鲜血狂劈,口中嗷嗷有声,双眼鼓出,扑地便倒,顾此生左一甩长剑,只任那剑尖鲜血滴答而下,轻声道:"
今日你们巨鲸帮一个也别想走。"
四下里众帮众皆是一惊,有人举刀喊道:"点子厉害,大伙儿并肩子上!"发一声喊,四十余人一涌而上,乱刀砍将过来,顾此生回首望向刀疤陈道:"你可要看清楚了......甩手剑!"手中剑光一闪,长剑脱手而出,哧哧哧哧凌空舞出几个圈子,几名抢步奔先的刀客不急收势,只见寒光一闪,脖颈处微微一痛,鲜血喷涌而出,手捏喉颈,
嘴里呵呵喘息,缓缓倒将下去,顾此生翻身接过长剑,五六名刀手早近身而来,乱刀齐出,顾此生看也不看,手中长剑势如龙吟,嗡一声划将出去,口中喝道:"无影剑!"长剑后发先至,劲风扑面,五名刀手只觉手腕一凉,五只手早齐腕而断,竟不知这一剑如何使出,各自微微一愕,又惊又痛,嘶声惨叫,滚倒在地。顾此生眨眼间连退七八
人,白衣上却未沾一丝血迹,剑式轻灵,行动矫洁,回身轻轻一剑刺向刀疤陈,刀疤陈封刀一挡,全身剧震,虎口酸麻,心下惊道:"好厉害的剑。"顾此生嘴角轻笑,手中剑光不绝,为防敌军失了头脑,一哄而散,只顾绕刀疤陈游斗,手中剑光吞吐而出,只若酒宴兴舞,哪里似纵横杀场,剑光霍如昭阳,姿态妙若龙翔,急如雷霆震怒,罢似
三江凝光,出剑收剑,动静间干净俐落,四下里只听得一片惨呼之声,凄叫之语,巨鲸帮帮众直若割稻草般一片片不知死活倒将下来,半空里断肢与断刀齐飞,鲜血共烈阳一色,耳边只闻得巨鲸帮帮众一片长嘶:"我的手!我的手!""好快的剑!好快的剑!""这是什么剑法?哪里有这种剑法......"呼声未绝,哧哧剑响处,复又刺翻数人。
巨鲸帮帮众越斗越少,四周里呻吟痛嘶之声也越发稀疏,刀疤陈屡次想冲破顾此生剑光,竟未能移动分毫,脚下早踏出一个大坑,汗流浃背,呼呼气喘,眼见顾此生力敌四围帮众,偶有一剑轻轻刺来,却必将自己逼回原处,方知对头是生凭未遇之强敌,心下惊惶,手中刀法也越战越乱,再斗片刻,眼见帮众几被顾此生以一人之力清理殆
尽,心下越发慌乱,只见得眼前剑光如梨花乱绽,耳边顾此生不住声道:"快些快些再快些,太慢了太慢了,你这是什么刀法?慢到这种田地,也拿出来丢人现眼?着。"肩上一痛,早吃了一剑,举刀乱舞,护住全身,顾此生又道:"刀疤陈你年纪轻轻,就这般不中用了么?吃我这式斩龙剑!再吃这一记轻尘剑!快快快快快,还不够快,再快
再快,着!"右臂一痛,又吃了一剑。顾此生脚下越绕越快,刀疤陈手下越接越乱,初时见得两人人影分离,片刻间只看到一道白影飘忽,剑光刀光闪烁不绝,再斗一阵,孙定诸人眼里只见得一片雪茫茫也似的剑光旋转不定,刀光人影收敛,眼前白花花的一片,胸口憋闷,说不出来的难过,罗川粗通剑理,看得最是入神,竟"哇"一声将昨夜
饭菜都吐将出来。孙定一摆手,低下头道:"大家莫要正视,这剑法我们还看不得。"
刀疤陈苦战半晌,手上连中七八剑,七八个窟窿一并鲜血淋漓,情知今日绝不是顾此生对手,一抛短刀,惨然道:"你要杀要剐,直接过来,何必如此辱我!"
顾此生剑招蓦止,一身白衣如雪,竟犹未沾惹半点血迹,长剑指向刀疤陈眉间道:"你方才又何必欺辱单老爷子?"
刀疤陈道:"我们杜帮主武功天下无敌,你竟敢坏我们巨鲸帮好事!不出一月,必教你横尸街头,身败名裂。"
顾此生轻声笑道:"我真是怕得紧......"
刀疤陈未待他说完,突然间左手五爪如钩,呛一声抓住剑刃,右手双龙抢珠,面目狰狞,笔直去夺他双目。
他这一抓之间,竟生生将一柄长剑扣住,右手那一击去势如风,却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鹰爪手。
想不到他使爪的本事,竟比他使刀还要利害几分。
顾此生厉声喝道:"放肆!"回手一抽,利剑哧一声从刀疤陈左掌挣脱,身形似螺旋急转,剑式荡开,漫天剑光吐出,一式"沧海桑田"逼射而出,刀疤陈闷哼一声,右手半截手臂飞将而去,脚下却早退开数步,轻飘飘荡将开来,长声笑道:"这便是你击败何不从的沧海桑田么?不过如此,不过如此......"原来刀疤陈方才这一击不过是以攻
代守,心下早寻思退路,提气在胸,这一时去势甚疾,霎时已有五六丈远近,眼见追将不上,顾此生眉头微皱道:"下来罢!"哧一声长剑甩出。
剑如长蛇,半空里划出一道银光,后发先至,"噗"一声将刀疤陈由后背到前胸生生贯穿而过,刀疤陈满面骇然,手舞足蹈,犹自往前奔出几步,喉咙里咯咯有声,喃喃道:"好快的剑,好快的剑......",身形一软,栽倒在地。
片刻间巨鲸帮帮众数十人,竟教顾此生杀得干干净净,董伦直看得背脊发凉,上下牙齿咯咯咯咯激烈打战,罗川犹自呕吐不绝,直吐得翻江倒海、面目抽搐,关大山目瞪口呆,一张嘴合不拢来,孙定却张开手来,大叫一声,抛开长剑,双膝一软,跪倒在顾此生面前道:"顾大侠,顾神剑,在下南门镇孙定,平日也爱耍弄刀剑,仰慕先生
久矣,先生的画像,在下每日定里看上四五遍才过瘾,先生纵横江湖,侠名远播,在下好生敬仰,此生只恨不能亲见大侠一面,想不到在这种小地方能得见大侠光彩,幸会,他妈的真是幸会。大侠,你给我留个名儿,以后我年纪大了,也好给儿孙留个借鉴,大侠......大侠......"他叽叽咕咕地一口气讲个不停,双目间全是敬仰之意,又紧
张又激动,左顾右盼找文房事物,可怜全身上下光溜溜的,身无寸纸,又到哪里去寻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扯过旁边一具尸身,哧一身将那人身上衣裳撕下半片,两只手恭恭敬敬递将过去道:"顾大侠留个名......"怕顾此生听不明白,手指布衫道,"写在这里,就写在这里,大侠留个万儿,以后我们孙家也好沾大侠的洪福,千秋万载,光耀
门楣。"越说越是激动,鼻吸抽动,声音里竟有哽咽之意。
孙定这一番激灵,直把旁边那关大山、董伦、罗川直看得面面相觑,大眼瞪小眼。
关大山道:"想不到孙兄弟,这么祟拜顾大侠啊。"
董伦道:"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。"
罗川道:"我媳妇也喜欢顾大侠,成天看着他画像神神叼叼的,要不我也上去要个签名。"
关大山一声不吭,只斜着眼睛看他,董伦不发一言,只睇着眼角看他,二人眼神里尽是鄙夷之色,罗川脸上一红,不敢再言。
顾此生眼见这人一丝不挂疯疯癫癫地冲过来,絮絮叼叼便是一番推心置腹,免不了教人一惊一乍,一时也不知如何搭理,只道:"你不是巨鲸帮的人?"
孙定慌忙道:"巨鲸帮哪里会收我们这种人?你看看我这一身行头,巨鲸帮帮众银子大大的有,哪里有穷到连衣服都没穿得穿的?顾大侠,我们路过这里,看到打得乒乒乓乓的,纯粹过来看个热闹,那位老镖师,你来做个见证,我们兄弟几个可曾进来趁火打劫?我们可是老实人......"探出头来,拼命向那单掌柜招手。
旁边那关大山等人听得单掌柜发话,皆屏息静气,侧耳来听,董伦赶紧一脚将那昏迷的结巴何踢开。各自心头狂跳,均知生死一线,全在这老头子一句话里。
那单掌柜手拄单刀,慢慢过来道:"方才一片混战,老夫,确实没有见到穿成这样子的巨鲸帮帮众。"
闻得如此言道,众人心下皆是一宽,长舒了一口气,各自心头一片默念观世音菩萨。
孙定一摊双手道:"我说嘛,一场误会,在下生凭连只鸡都没杀过,怎会和巨鲸帮的人混在一起。"
顾此生道:"你们手上的朴刀哪里来的?"
闻及此言,众人心下一沉,董伦更是惊得手中朴刀当一声掉落在地。
孙定回头瞟了一眼道:"那些刀啊?大侠你有所不知,刚刚我们过来看热闹,见到山头上掉满了刀啊剑啊,还有狼牙棒雷震挡梨花枪,你去山坡上看看,现在都扔得满地都是,我们也是穷疯了,一时起了歹念,想拿几把刀回去砍柴,那柄狼牙棒最重,还想捡回去卖铁......"
后面关大山诸人直把头点得似鸡啄米一般,满脸堆笑道:
"是啊是啊,砍柴,砍柴。"
"对对对,拿去卖铁,卖铁......"
顾此生细细打量了诸人几眼,微微点头,似是信了几分,手指间慢慢摩挲,思虑良久,伸手搭起孙定手臂道:"先起来说话。"转身面向单掌柜,摸出一个玉瓶,递将过去,又道:"单老先生,在下这瓶秘制的金疮药,治疗刀伤最是有用。"单掌柜接过玉瓶,双目含泪道:"顾大侠侠名威震四海,果然名不虚传,若不是阁下及时赶来,这一
趟镖银被劫,老夫身死倒没关系,只怕子孙数代,也相还不尽。"顾此生笑道:"单老先生一身霹雳刀法如雷似电,早杀得巨鲸帮闻风丧胆,在下只是顺道过来捡杀了两三个毛贼,哪里敢称一个侠字。"单掌柜见他不骄不躁,气态平和,言语间更是给足自己面子,心下又喜又敬,只是不住点头,竟不知如何回话。
顾此生自地上拾了一柄长剑,牵过孙定手臂道:"你过来,我有话对你说。"
孙定未及明白,一只手臂早被顾此生牵将过去,顿时只觉脚底下轻飘飘的,全身浑没有几两轻重,心下狂跳不止,窃喜道:"这条手臂今年一年是不用洗了......"忽俄念及自己全身几近赤裸,实在亵渎了当世大侠,慌忙低身扯过一件死人衣裳遮住要害,急步随行。两人走出三四十步,转过山坳,眼见已望不到众人,顾此生方放了手,轻
声笑道:"孙兄果然不是巨鲸帮的人。"孙定听他叫得客气,慌忙道:"顾大侠太客气了,'孙兄'这两个字,是万万不敢当的。"顾此生却道:"刚才手搭孙兄手臂,只觉气息缓和,肌肉松散,不是真正练过刀剑的会家子,巨鲸帮不是乌合之众,对于入门要求不低......"孙定脸上一红,心道:"原来他搭我手臂,是测我功力来着,妈的王八羔子
刀疤陈,果然就没有真正让我入帮的心思。"
顾此生见他脸上泛起红潮,心下奇道:"这人原来也会脸红......"脸上依旧微微笑道:"既然孙兄不是巨鲸帮的人,这件事也好办了,在下有一事相求......"孙定赶忙摆手躬身道:"不敢当,不敢当,顾大侠你何有吩咐,尽管直讲,我孙定上刀山,下火海,眉头都不皱一下。"顾此生沉吟道:"这件事......确实好生为难。"孙定上前一步
道:"尽管讲便是,能为顾大侠效劳,在下一生无撼了。"顾此生双手负背,仰天沉思,半晌方道:"孙兄如此仗义,在下不妨直言。在下有一封信,想托孙兄交给巨鲸帮帮主杜千秋。"
杜千秋武功盖世,江湖上几可只手遮天,巨鲸帮帮众更素来称道自家帮主武功天下第一-----"纵是昆仑与点苍派掌门联手,也不能在杜帮主的手下走完五十招。"耳耳相传,关于此人的传闻越传越是越是玄异,只是此人言行极为低调,纵连帮内四大长老,七天王,三十三香香主都不知其常居何处,风头反不及顾此生、何不从等一类拥趸
遍地的少年侠客。孙定竟听得自己要送信给此人,不由微微一惊,愕然道:"杜千秋行踪不定,实在难知道去处,顾大侠......"顾此生摆了摆手道:"江湖上巨鲸帮与昆仑、天山、点苍、雪峰四大名门正派结怨已久,互相厮杀多年,死伤无数,今番我这次从江南赶来,正是拜四大掌门所托,要与杜帮主议和,划地为届,制定江湖盟规,但一
到贵地,便遇到这笔劫案,连杀了几十名帮众,怎么也交待不过,现下也没法心平气和地与杜帮主谈条件,这封信你先送去,探探杜帮主的口风,你是不相干的外人,只说是半路上受我所托,杜帮主必定不会为难于你。"孙定道:"我只是寻不着杜帮主......"顾此生道:"我们已探得消息,杜帮主就在左近猴洼子湖上打尖,每一年秋末冬初,
巨鲸帮都会选一个地方分发当年红利,今年正好选在了南头镇青木香香堂,可惜我一到此地,就先杀了他们香主。"
孙定喜道:"猴洼子湖,我可熟悉得紧,从这里过去,不过三十里远近,两个时辰便可走到。"顾此生点头道:"你熟悉道路,自是最好。"从怀里取出一封崭新的牛皮信封,双手递将过去道,"江湖危难,还望孙兄一臂之力。"孙定双手接过,只觉触手沉重,情知这封信责任重大,双手微颤,也不敢往信封上多看一眼,恭恭谨谨握在手上道
:"走一趟路而已,顾大侠真是太客气了。"
顾此生见他情意诚恳,心下微宽,伸手往孙定肩上轻轻连拍数下,笑道:"孙兄骨胳清瞿,是练武的大好料子,怎生武功底子如此之弱?"孙定笑道:"我这辈子无缘得见明师,只跟几个卖艺的习过几手,就是我那罗川兄弟,还偷学过一套点苍剑法,使起来颇有些架子。"顾此生长身而立,双手负背,微一皱眉道:"偷学这种事,千万莫教
别人得知,江湖上门派规矩森严,偷艺原是大忌。"孙定点头应道:"那是,那是。"顾此生见他神态对自己恭敬之极,对自己言语丝毫不加怀疑,直似奉若神明,正是千穿万穿,马屁不穿,心下竟微生好感,将手中长剑摆出,伸指轻轻一弹,铮铮之声萦绕不绝,笑道:"你这一去,不定会有些凶险,若是为了我,可过意不去了,我就教你一招
剑法,以备你路上防身,虽绝不是杜帮主的对手,但对付寻常喽罗,当是足够了。"
孙定闻及他竟要亲授自己剑法,欢喜得竟不知如何是好,张口结舌,弯膝就拜,口中道:"顾大侠如此恩情......"顾此生不等他膝盖着地,双手一托道:"切勿行此大礼,不过是教你一招剑法玩玩,以后还是叫我一声顾兄就行。起来,起来。"双手微一用力,便将孙定提将起来,孙定双目微红,泪泛眼眶,先前妓院里与人争执纯是假哭,
见到顾此生声音哽咽乃是半真半假,此时念及自己竟有幸得顾此生剑法传授,实是祖上烧了八辈子高香才积来的福份,欢喜难言,却是真情流露,难以自抑。
顾此生将长剑凌空一划道:"剑乃兵器之王,纵横开阖,大气万千,在下所习剑法,含九经摘星诀、破阵璇玑诀、啼燕语新诀三大剑诀,每套剑诀含七十二式变化,你要学哪一诀哪一式?"
孙定道:"我也不知道该选一式,顾大侠你最喜欢哪一式,便教予我吧。"
顾此生长剑负背,凝神思索道:"我这一生最爱的剑式,嘿嘿,便是在江南击败何不从,破阵璇玑诀那一式沧海桑田,这路剑法说难便难,说易也极易......"
孙定道:"太难我是学不会的,那还是换一式吧。"
顾此生笑道:"你现在想不学?那可太晚了!你看好了,我现在只使十次,一一细解,十次后你还学不会,可怨不得在下了。"
关大山抬起头来,望了望太阳。
已近巳时,孙定与顾此生却仍未过来,这该死的三岔口,连棵遮阴的大树也没,几株树叶稀疏的小树歪歪斜斜站在路旁,丝毫也没有挡雨遮阳的志向,虽已近秋末,但南地焦热,日头还甚是毒辣。
关大山伸手擦了擦额上汗水,嘴里呼呼地喘着气,旁边那董伦悄悄挨将过来,用刀柄捅了捅关大山腰间道:"你看那单老头子,一个人也死守着镖车,一刻也不曾离开过。"关大山放眼望去,果见那单掌柜吊着一只手臂,提着大环刀来回游走,双目炯炯,身板直挺得如一杆烟一样。
董伦呶了呶嘴道:"你猜猜这镖车里,有多少银两?"关大山摇头道:"银子锁在镖车里,我哪里得知?"董伦轻声道:"五万两。"关大山骇得一跳:"你莫吓我,哪里这么多银两?你又如何得知?"董伦向地下撇了撇嘴道:"车轮深陷,镖车又不是十分巨大,你看这一辆镖车若是铺十层银锭,每层一百锭,一锭五两银子,一辆车便是五千两
,这里押货的镖车共十一辆,算是便是五万五千两,去个尾数,不多不少,刚好五万两。"关大山"哎呀------"拖长声叫了一声道:"原来你小子算数如此之好。五万两银子,恁得如此之多?"董伦洋洋得意道:"莫以为只有朱瞎子会拨算盘,十万两雪花花的银子,要是是咱兄弟们的......"关大山直听得心头狂跳,从自己出生以来,还从未和
如此之多的真金白银距离如此之近,那单掌柜身单力薄,身上又自有伤,如果自己四人一拥而上......那董伦又在一旁怂恿道:"千秋富贵,便在一念之差。"
关大山握紧拳头,只觉口干舌燥,气血上涌,全身竟微微颤抖。
五万两白银,五万两白银........
眼前一片白花花的,似无数锭银子打开箱盖,闪耀出光彩来,脑子里一片空白,低下身去,捡起地上的朴刀,那董伦在一旁添油加醋道:"大山兄弟,我们行事俐落些,神不知,鬼不觉......"关大山双眼放光,手提朴刀迷迷糊糊走出几步,忽听得两声长笑,顾此生与孙定从山坳后携手走将过来,只听得顾此生边走边道:"以后凭此招剑
法,孙兄在江湖必也有立足之地。"孙定连连抱拳作揖道:"托顾大侠的洪福,事情必定办到。"
关大山眼见顾此生走将过来,心下一惊,满腔凶气霎时化作额上冷汗,脊梁骨嗖嗖发凉,将朴刀藏于身后,退回原处。
顾此生与孙定复又说了几句什么,孙定满面通红,却又哈哈大笑,顾此生转身走至单掌柜面前,轻声说了几句,单掌柜连连点头,从行李车厢里取出几套干净衣裳,递给孙定。
孙定也不客气,大大方方接了,大摇大摆走将过来,满面春风,将那衣裳尽数抛到关大山怀里,右手伸手打了个榧子道:"穿衣服,走。"
关大山道:"去哪?"
孙定道:"猴洼子湖。"
董伦道:"做什么?"
孙定道:"随我来便知。"
众人见他气定神闲,满腔自信,一时半信半疑,跟将过来。孙定走至结巴何身边,怦怦乱踢几脚道:"醒来醒来,莫要困了,上路了上路了。"结巴何迷迷糊糊睁开眼来,环顾四周道:"这......这里......是......是......哪里?"抖见得不远处一地死尸,更是骇得一跳,神志全醒,手指地上道,"怎么......死......死......死了好...
...好多......."孙定道:"全是你刚才杀的,这么快就忘了?"结巴何手指着自己鼻尖惊诧道:"我?"
他转过脸,望向关大山,关大山一脸严肃,点了点头。
他惊疑交加,望向董伦,董伦面无表情,点了点头。
他可怜巴巴地望向罗川,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罗川的脖颈上。
罗川还是点了点头。
结巴何白眼一翻,"咚"一声又晕将过去。
孙定一摊手,啧啧道:"这个样子还好意思出来混......"捡起地上一柄长剑,凌空比划两下,把长剑别在腰间,大步而行。
关大山一把扛起结巴何,与众人跟在孙定身后。
董伦挑了件短小衫子,慢慢套在身上,心下恋恋不舍,不时回头望向那一车车镖银。
那青色的镖旗在秋风里烈烈作响,金线狮子依旧凛凛生威。
眼见得众人渐渐眼去,单掌柜微微松了口气道:"我总觉得这些年轻人,绝非善类,刚才那个光头大汉,好像要趁火打劫,我身上有伤,不定抵敌得住,幸亏顾大侠及时赶来,又救得老夫一命。"顾此生摸着嘴边两撇胡须道:"我从没有说过这五个人是什么善类......"单掌柜微微一惊道:"我刚才明明听到顾大侠......"顾此生道:"我刚
才和那姓孙的说话,你全听到了?"单掌柜面上一红道:"是。"顾此生点头道:"银耳鹰目单环刀,果然名不虚传。你放心,这五个人到了猴洼子湖,就绝不会再回来......"
单掌柜只见他眼神里寒光一闪,禁不住浑身上下打了个寒战,忽然间只觉遍体冰凉,不知如何接口。
顾此生双手负背,迎风长叹道:"人人都称我为大侠,你们以为大侠是这么好当的么?你要穿最好的绸衣,喝最好的佳酿,睡最好的女人,骑最快的骏马,你若要做不到这一切,别人哪里会当你是什么大侠?不过是一个穷酸剑客而已。除暴安良?劫富济穷?哼哼,做大侠的好像不用吃饭似的?你知不知道,做大侠其实是一件很花银子的
事情......"
他慢慢地转过头,慢慢地看着单掌柜,他眼角里的寒光让单掌柜的全身如浸冰河,炎炎烈日下,竟开始全身哆嗦。
"你有没有清点过?"顾此生低下头,一个字一个字道,"镖车里的银两可曾一两不少?"
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柔而不可揣测,单掌柜倒吸了一口凉气,头皮发麻道:"五万两银子,一两也不曾少,顾大侠......"
顾此生摆了摆手道:"千万莫叫我大侠,我实在听腻了这个称呼,单掌柜,你一定很想知道,你这趟镖走得如此隐秘,为何巨鲸帮的人竟会在此伏击,对不对?"
单掌柜拼命点头道:"正是百思而不得其解。这件事,镖局也只有二三人知道,现下死了这么多弟兄,教我回去如何交待?"
顾此生微微一笑,他的脸上忽然回复了阳光,他弹了弹衣上的灰尘:"你很快就会知道,你一定会十分满意。"
秋风从大地的尽头轻卷过来,拂起来顾此生的衣摆。镖车上的镖旗在秋风里烈烈作响,那旗帜上的金线雄狮层层卷荡,越发雄姿英武,气势逼人。
孙定一行五人,自三岔口一路向西,关大山诸人紧随其后,叽叽咕咕一路问个不歇,孙定只道前去送信,对于顾此生传授剑法一事却守口如瓶,念及那一式剑招,心中技痒,不时抽出长剑放在手中耍弄,破阵璇玑诀大开大阖,有气吞阴阳之象,纵是一招一式,亦隐藏诸多变招,孙定慢慢使来,顿觉回味无穷,心下细细琢磨,每走得百余
步,于那剑理变招便多一分领悟。
罗川在一旁冷眼旁观,半晌道:"孙兄弟这招剑法,好生眼熟。"
孙定道:"你当然眼熟啦,这把剑在你面前晃了半天了,你看着看着能不熟吗?"
董伦脚上伤势犹未痊愈,一瘸一拐紧跟众人道:"我们现在如何是好?打劫没成?入帮也没成?这信又送给谁人?要劳我们五人齐去。"
孙定眼见离猴洼子湖已自不远,自知相瞒不过,淡淡道:"给杜千秋。"
"杜千秋"三字一出,众人皆是骇得一震,各自惊噫出声,停下步子,屏息静气,连那昏迷不醒的结巴何似也震醒过来,揉了揉眼睛,茫然四顾。
孙定道:"干什么干什么?骇成这个样子。我们只是送个信而已。"
董伦一只眼犹自高高肿起,半眯着眼睛道:"刚才那顾此生,将巨鲸帮伏兵杀得干干净净,我们给他送信,岂不是去寻死?"
孙定道:"大伙有所不知,四大门派托顾大侠来做和事佬,并非来寻事生非,只是碰巧杀了人家香主,自知理亏,一时不敢亲自登门,我们这一去只是帮人家议和,并非动武,议得成,以后我们五人就留名青史,有分教:香消院点火焚香,三岔口五虎聚义。议不和呢,咱们也攀上了两条人脉,入白道可以随顾此生纵横武林,入黑道可以
投靠巨鲸帮笑傲江湖。"压低声音,又自挤眉弄眼道,"我们本来就是巨鲸帮的人嘛,对不对?"
孙定在江湖上打滚多年,油尖滚滑,一张嘴皮子甚是俐落,经他如此细细分析,众人只觉甚是合情合理,纷纷点头道:
"孙兄弟高瞻远瞩,果然非同凡响。"
"有远见,有气魄。"
"妙......妙......妙计啊。"
"跟着孙兄弟混,此生有望啊。"
孙定岔开一条腿站在原地,洋洋得意听完众人吹捧,全身被秋风吹得轻飘飘的,一甩手道:"我说有什么好怕的?我带你们出来,便必定带你们回去。大好前程就在眼前,众兄弟还不迎头直奔!"
一行人心头豁然明朗,精神抖擞,雄纠纠气昂昂复又行得个把时辰,堪堪已近未时,翻过一座荒坡,眼前抖然一亮,但见一片洼地里水光粼粼,碧绿沁人,一眼望不到尽头,四下里芦苇丛生,迎风招展,经秋风一吹,哗啦啦层层叠荡弯下腰去,空气清新,入鼻芬芳,更教人心神一洗,端得好一派水乡风光。
那湖中央却自曲折百回,搭了一座竹木城寨,竟似有二三十间竹屋,城寨里不见一个人影,静谧无音,独有那竹檐风铃吹得丁铃铃直响,孙定手搭凉棚,细细打量一番道:"巨鲸帮的人都死光了么?一个鬼影子也没,到哪里送信去?"低首缓步下坡,方走出三四步,一只响箭嗖一声射将过来,正钉在孙定脚下,溅起一片泥土,孙定骇得一
退,芦苇丛里钻出两个彪形大汉,比那关大山还要高出一头,各持了一柄重刀,敞开前胸,恶狠狠走过来道:"兀那汉子,再走近一步,便射死在这里。"
这二人未持弓箭,左近必定还有其他人埋伏在侧,孙定探头探脑张望一番道:"在下南门镇孙定,有一封信,要送给贵帮杜帮主。"
那左首恶汉瞪着眼道:"你说什么?"声若洪钟,震得人耳膜生疼。
孙定见他如丝毫未把自己放在眼内,放亮嗓门,双手叉在腰间,重复道:"在下有一封信,要送给杜帮主。"
那两名恶汉对视一眼,好似听到了天底下最好听的笑话,抬起头来,仰天哈哈大笑,他们笑得那尖突而出的喉结一耸一耸的,他们挥了挥手,一个字也不愿跟孙定罗嗦,他们说:"滚!"
孙定摸着唇边烧得只剩半截的小胡子,撇开一条腿道:"诸位大哥,我们兄弟五人也走了几十里路赶来,好歹通报一声,给口水喝。"
右首那恶汉举刀作势要劈,口中嚷道:"放点血出来让你喝个饱!"他手里的重刀又长又厚,足可将人一刀劈作两半,脸上横肉丛生,一派恶狠狠的样子,孙定五人哪里敢接他重刀,撒开腿跑出几步,不敢近前,各自伸出手指,撸起衣袖骂骂咧咧道:
"小样狗眼看人低,小爷我在南头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!"
"过来啊,再过来啊。过来一把先放倒你。"
"会耍刀了不起啊,罗兄弟,亮一手正宗的点苍剑法显显身手。"
"诸位兄弟,我们也算是半个巨鲸帮的人,大家莫要争闹,先歇歇手,先歇歇手。"
众人或立威,或挑衅,或显摆,或打圆场,拿出平日里长街斗骂的手段,唇枪舌剑不一而足。那两个恶汉冷眼旁观,一人道:"这些小混混如此可恨,我去把他们宰杀干净。"另一人道:"帮主寿辰已近,莫冲了血光,过两日又是红利大喜,赶他们走便了。"先一人怒哼几声,恶狠狠看了孙定五人一眼,转身便回。
眼见这二人对自己竟不闻不问,返身要走,众人心下顿觉失落,董伦道:"信送不到杜帮主手里,回头如何向顾此生交待?"
他故意放着嗓子喊出这句话来,眼睛有一下没一下瞄着二人的背影,顾此生名声太过响亮,那两名壮汉闻得此言,果然止了步子,对视一眼,那左首大汉转身道:"你刚才说什么?什么顾此生?"孙定道:"信是顾大侠教我们送来的,要亲自交给杜帮主。"那汉子大手一张道:"把信给我。"孙定退后一步,摆了摆手道:"我是说,要亲自交
给杜帮主。"他故意把"亲自"两个字拖得长长的,他生怕这汉子误解了他们的意思。
右首那大汉微一思量道:"你看着这些人,我进去通报一声。"左首那汉子点了点头,拔出刀来,"噗"一声插入泥土,双手抱胸,冷冷望向孙定诸人。众人眼见有了进展,遂止了嬉闹,懒洋洋坐倒等候。
约莫过得半柱香功夫,那进去通报的汉子咯吱咯吱踏着竹木急步返回,一招手道:"奚长老有令,来人放下兵器,蒙目入内。"孙定道:"我说嘛,早点放我们进去,哪里这般多罗嗦。我们好歹也是南头镇有头有脸的人物......"抽出腰间长剑,抛在地上,大步走将过去,那汉子抽出一条黑布,结结实实蒙了孙定双眼,后面关大山、董伦、
罗川、结巴何依次除了铁器,上前蒙住眼睛。那汉子复又牵出一条绳索,教众人各握一截,自己牵住绳头道:"我在前方带路,你们慢慢牵着绳子行动便是,切莫除下眼罩,也切莫东张西望,这四下里埋伏有两百多名箭手死士,随便哪一个都可以一剑削下你们的脑袋来。"五位南头镇的名人们便一齐点头,纷纷称是。
那汉子便在前方引路,领着孙定五人连拐过七八个弯口,孙定屏息静气,心下悄悄铭记行走线路,不料绕来绕去,竟似未前进半分,只是在原地变着法子兜了几个圈子,孙定心下骂道:"入你祖宗的仙人板板,走路就不能好好走么?偏生这么多名堂!"耳边风铃声丁丁当当响个不绝,越绕越烦,越绕越急,心下也懒得再记,那汉子却耐心
极好,七拐八拐领着众人来来回回走了二十多遍,方停下步子,在一间竹屋前停下道:"杜帮主,奚长老,人带过来了。"
屋子里有人"嗯"了一声道:"人领进来,你退下吧。"声音苍老,却气势雄浑。
那汉子答应一声,轻轻推开竹门,将孙定五人领将进去,躬后退后,关上竹门。
孙定五人目不能视,心下怦怦乱跳,不知四周是吉是祸,各自捏紧手中绳索。屋子里只听得"嗒嗒"之声轻响不绝,似是有人在玩转铁胆,先前那苍老的声音道:"你们先褪下眼布。"孙定五人早迫不及待,取下眼罩来,却见竹屋里光线清幽,中央几张竹桌竹椅,桌上摆满了茶壶茶杯,壶中茶叶刚好,香气四溢,墙壁上挂了梅兰竹菊四色花
草图,布置朴素清雅,全不似武林中人的居所。大堂中央一柄宽椅上坐了位身材魁梧的中年大汉,满面虬髯。左侧站了位满头银丝的老人,手中不住转玩铁但,一指厅中桌椅道:"诸位少侠远来辛苦,先请坐。"
孙定料得他必是巨鲸帮有头有脸的人物,慌忙应道:"不辛苦,不辛苦,走一趟路而已。"
那老人道:"听说诸位是替顾此生送信来的。"
孙定点头道:"是,是,我们半道上碰到顾大侠,他便托我们送上这封信来。"
那老人沉吟半晌,手中铁胆玩得滴溜溜作响,抬头凝思片刻,哒一声歇将下来,回头向那虬髯大汉禀道:"帮主,这封信,接还是不接?"
那汉子正低头慢慢喝茶,咕咚咕咚一口将杯中茶水饮尽,口中大嚼茶叶,呸一声吐将出来,朗声道:"顾此生现在风头正劲,不接他书封,实在不给面子。嘿嘿,我也正待看看这位名动天下的大侠究竟气派如何?"
那老人点了点头,返身对孙定道:"把书信拿出来吧。"
孙定不住声"诶诶"答应,心道:"那中年汉子便是杜千秋么?不想如此年轻。"从怀里取出书信,递将过去。
那老人却只睇着眼瞄了一眼封皮,只见上面用楷书工工整整写道"江湖小生顾此生叩首",不由得"哼"了一声,心道:"这小子名满天下,在我们帮主面前还不是如此低声下气。"却不接那书信,一摆手道:"你把封皮拆了,取信纸念给我听。"孙定心下奇道:"顾大侠光明磊落,巨鲸帮的人竟还如此提防于他,难不成这小小一封书信还有古
怪不成。"虽心生疑窦,却也违拗不得,仔仔细细撕开封皮,取出信笺,只觉触手顺滑,却是上好的白玉兰宣纸,摊开信纸,又见得里面文字工整有力,俊逸飞扬,微微一点头,赞道:"好字!"伸手一张,将信笺递到董伦鼻子底下道:"你来念。"董伦大奇:"为什么要我来念?"孙定理直气壮道:"因为我不识字。"董伦道:"你不认字?你刚才
明明说'好字'!"孙定梗着脖子道:"我只说字写得好看,又没说我认识这字,你觉得人家画得好看,你就会画画吗?拿去念!"董伦道:"我不念。"孙定道:"为什么不念?"董伦洋洋得意道:"因为我也不识字。"孙定把信笺摊到关大山面前道:"那你来念?"关大山道:"孙兄弟,我是个粗人啊。"孙定长叹一声道:"书念得少,就是容易受欺负
......"目光慢慢转向罗川,罗川不等他说话,慌忙双手连摆道:"我也不识的。"旁边那结巴何却鼓涨着脸来,兴奋万分道:"我.....我......识......识字......字......"想来自己终有用勇之地,直涨得脖根通红,孙定却收了信笺,转向那老者道:"真是对不住了,我们五个人都不识字。"
心下却自忖道:"让结巴何来念,估计念不到一半天都黑了......"
那老者见他不似作假,"嗯"了一声,从怀里取出一对白帕,双手接了信纸,正要细瞧,那杜千秋一甩手道:"拿来给我便是,奚长老恁得如此小心。"奚长老嘿嘿笑道:"这些名门正派没一个好东西,还是小心为妙。"双手将信笺递将过去,杜千秋伸出大手,一把抓过信笺,摊开来看,却见里面写到:
尝闻率土之滨,莫非王土,江湖之远,皆悉挚诚,晚生顾某,蜗居江南,时与刀剑为伍,粗鄙识浅,妄自尊大,常揣不安,久慕武林前辈尊颜,以涤心中腐垢之气,时值今岁中秋,四大派掌门偶闻贱名,临寒舍教诲,得益匪浅,言谈两系之争,颇为叹息,在下不才,涉千里远足,携唇齿之谊,以解各方难疑,扶江湖危难,初冬小寒,略
备薄酒,于......"下一个字却模糊不清,隐隐约约似是个"乌"字,又似个"马"字,后面几处地方,更加模糊难现,杜千秋将纸笺递于奚长老道:"这个字可看得清。"奚长老眯着眼睛细细打量,摇了摇头道:"字迹隐于纸页之间,太淡,太淡。"抬起头来,却见一束未时阳光穿过屋顶缝隙斜斜而下,正照在大堂中央,喜道:"拿到日光下去瞧,
定当十分清楚。"
杜千秋点头道:"正是如此。"伸手抄过信笺,大步走至大堂中央,就着阳光一瞧,只见信上字迹好似从纸页里缓缓浮将出来,微微笑道
:"现下可看得清了。是马家坡......"一语未毕,那信纸忽俄"哧"一声响,蓦地里烧将起来,青烟冒出,腾腾而上,双目抖然刺痛,杜千秋微微一骇,将信纸远远抛开,惊道:"信纸上有磷粉......"双目却不由自主跳个不停,泪水滚滚而出,杜千秋心下大骇,幸及多历风险,心下镇定,闭上眼睛,扬声道:"拿清水来!拿清水来!烟里
有毒......"奚长老大惊,大步一掠,纵到杜千秋身旁,却见杜千秋直痛得伸出双手撕抓眼眶,嘴里呵呵有声,眼角血水渗出,心下惊道:"好毒的烟!"从怀里摸出一对判官笔,向孙定五人怒喝道:"竟敢在太岁面前动土,今日教你们五个全部剁成肉泥。"
脚尖一点,纵身一掠,哧一下笔尖已至孙定眉间,身形之迅捷,竟完全不在顾此生之下,孙定却哪里避让得及,眼见这一击必中,汗毛直竖,那杜千秋却自喝道:"住手!"奚长老闻及帮主喝令,硬生生收了招式,力道反弹,脚下不稳,哗啦一声将背后桌椅撞翻。那杜千秋强忍疼痛道:"这五个小毛贼根本不懂武功,杀之无益,奚长老,
强敌必在左近。叫众兄弟小心为上。"
一言方止,只听得屋顶上有人纵声长笑,跟着咯嚓几响,屋顶被利剑划开,哗啦塌下一块,竹屑纷飞,却见一人白衣飘飘,手提三尺长剑立于屋顶之上,扬声道:"在下江南顾此生,见过巨鲸帮杜帮主、奚长老-----各位掌门人,现下也都现身吧。"
他大刺刺立于屋顶之上,全身遮住了下午的阳光,他仿佛从太阳中走将出来。
猴洼湖东面一声锣响,近百名蓝衣人手持短刀似雨后春笋冒将出来,齐声喝道:"昆仑派掌门人江渺尘在此!"西面里一道长焰划空而起,怦一声五彩迸放,七八十名白衣少年手持红穗长剑登上湖坡,扬声喝道:"雪峰派掌门人段雪巾在此!" 南面里呼呼几道大旗招扬,一百余名紫衣汉子迈步而出,挺胸喝道:"天山派掌门人欧阳绝在此!
"北面里一声炮响,转过百余名青衣短剑的后生子弟,扬声呼应道:"点苍派掌门人许浩风在此!"
霎那之间,猴洼子湖四方竟旌旗招展,剑光映寒,密密麻麻尽是各派子弟,小小一处圆湖,竟被当今名头最大的四大门派围了个水泄不通。孙定诸人左顾右盼,又喜又急,喜的是双方一触即发,自己可趁乱逃走,急的是身处险境中央,寸步难移,不经意便成了刀下亡魂。
奚长老哼了一声道:"好一个四大门派!如此卑鄙暗算,还自称什么侠义中人!妈的连我们巨鲸帮一个小混混都不如!"
雪峰派掌门人段雪巾一袭素衣清雅,迈步而出,戟指道:"对付什么样的人,自然要用什么样的法子。"
后面众弟子齐声叫好,个个点头称是,竖起大拇指对掌门人的发言赞不绝口,有人道:"掌门人高瞻远瞩,一语中的!"有人道:"雪峰派气贯长虹,踏平巨鲸帮!"有人道:"掌门人言简意骇,正中敌人要害。"段雪巾手捻青丝,熏熏然听得众人言语,几名手熟的弟笔立马撑开纸伞,掏出雪帕,上前替掌门人遮阳抹汗。
昆仑派掌门江渺尘身形瘦长,呛一声抽出短刀,手指湖心道:"江湖妖孽,人人得而诛之!何必讲什么江湖道义!"
后面众弟子啪啪啪啪涨着脸齐声鼓掌,他们击掌的速度比他们拔刀的速度还要快,纯熟无比,节奏鲜明,他们把刀夹在胳膊下,双手拍得像煮熟的虾米般通红,掌声经久不息,如雷若震,江渺尘微微一笑,意气风发,回身向众弟子摆了摆手,几名亲传弟子立马上前扇风掸衣,替掌门人送爽整冠。
天山派掌门人欧阳绝却是一名圆滚滚的大胖子,只往前迈出两步,便累得气喘吁吁,虚汗淋漓,他张了张嘴,苦于胸中无墨,却不知从何说起,他涨着脸憋了半天,一摊手道:"呃------"他喉咙里像抽风一样呃了半天,却呃不出一点东西,他停下来思考了一会,但他的思考却显得艰涩乏力,他止了半晌,又道:"呃------"
他实在是呃不出一字来了。
旁边那大弟子早察颜观色,眼见气氛冷清,振臂呼道:"掌门人精玉妙言!"百余名汉子便一齐振臂排山倒海般呼道:"掌门人精玉妙言!"大弟子又道:"掌门人微言大义!"百余人齐声呼道:"掌门人微言大义!"大弟子又道:"掌门人千秋万载,侠气远播!"百余人接口呼道:"掌门人千秋万载,侠气远播!"那欧阳绝满脸喜色,直听得轻飘
飘的如沐春风,不住点头,众弟子越发卖力呼喊,脖颈上青筋暴露,唇齿间唾沫横飞。
点苍派许浩风眼见三派抢尽风光,早按捺不住,一甩手道:"放炮!"旁边弟子应道:"是。"点起一串浏阳鞭炮,长挑而出,噼哩啪啦燃将起来,炮声震耳,霎时将雪峰派称赞之音,昆仑派击掌之声,天山派振臂疾呼统统压制下去,众人纷纷住口望来,炮声甫歇,旁边弟子复又回首帮众,朗声道:"奏------乐!"点苍剑派里点鼓急响,二
胡悠扬,却是一出闻名暇耳铿锵激昂的《秦王破阵乐》,原来那点苍派不仅人人身携长剑,更随身备有诸般锣鼓家伙,有备无患,随时为本帮力添声威,可惜那编钟太重,实在拖之不动,否则这出现场演奏的《秦王破阵乐》更添几声雄浑之音来。
四大派轮流唱得一番好戏,直把那湖中孙定众人看得目瞪口呆,哑口无言,关大山一摆手,摸了摸光头叹道:"想不到名门正派都如此生猛,我们不适合这种调调啊。"
此时点苍派众乐手前奏已毕,那大弟子上前趋道:"有请点苍派掌门人讲话。"众弟子啪啪啪啪齐声鼓掌,许浩风满面春风,从怀里摸出一纸讲稿,清了清嗓子,上前念道:"诸位江湖朋友,诸位武林好汉,前日皇上在紫禁城太和殿,向各部各省发出号召......"眼见他叽叽咕咕就要长篇大论,欧阳绝连打了几个呵欠,江渺尘摇了摇头,段
雪巾充耳不闻,雪峰派弟子离点苍派最是近距,有弟子按捺不住,抓起几把泥土以漫天花雨手法扔将过去,乒乒乓乓落在乐器之上,打得点苍派诸人一头一脸的泥尘,几名点苍弟子怒不可遏,纷纷拔出短剑,怒目而视,雪峰派讥笑不绝,毫不退让,双方剑拔弩张,眼见一触即发。
顾此生眼见两派冲突即起,沉声怒道:"许先生、段先生,现在我们是来剿灭水路恶霸巨鲸帮的,还是来自相残杀的?"
他远远站在湖心,声音低沉,这句话每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,许浩风与段雪巾互视一眼,各自从鼻腔里"哼"了一声,撇过头去,嘴里虽自不服,心下也知情形利害,许浩风道:"看在顾大侠的面子上,暂不与雪峰派争执。"段雪巾道:"大家把刀尖子朝外,灭了巨鲸帮再做计较。"
顾此生又道:"四位掌门,不如先在此订下盟约,现下巨鲸帮四大长老、七天王、三十三香香主均未到齐,正是一鼓作气歼灭巨鲸帮的大好时机,杜千秋虽骄横一世,但势单力孤,我们五人谁若先斩杀他于剑下,便可得四成红利......"
屋中那杜千秋闻及此处,忽俄抬起头来,哈哈大笑道:"我说四大狗帮怎么会一齐出动,原来图谋我们巨鲸帮的红利来着,凭你小小一个顾此生,也敢如此放言,下来吧!"
右手一伸,五指大张,凌空向顾此生一抓,顾此生只觉一股劲气卷来,脚下一沉,撞破屋顶,笔直跌落而下,心下惊道:"白龙吸水式!天下竟有会这门功夫!"侧身一翻,右手长剑哧一声自上而下斜刺而出,却是破阵璇玑诀里的"飞流直下",正是凌空飞剑的独门绝技,杜千秋只觉剑气扑面,眉尖发寒,不知对方剑式深浅,侧身一避,当
一声中指轻轻弹在剑身上,顾此生浑身剧震,半空连转了三四圈,方才卸了大半力道,落地时犹自气血上涌,虎口酸麻,剑尖嗡嗡微颤,心下惊诧:"不想这人内力竟如此雄浑,天下无敌杜千秋,果然名不虚传。"杜千秋这一弹之间,足透出五六分力道,不料这顾此生长剑竟未撤手,心下也微微一惊:"现在的年轻后生,果然有些名堂。"
岸边那段雪巾眼见顾此生落入竹屋之中,急道:"杜千秋中了毒烟,莫让这小子得了便宜,先分他四成红利去。"身形一纵,于湖边竹栏上轻轻一点,势若流星赶月,撞破竹门,掠入竹屋。背后噼噼啪啪一片鼓掌声响,众弟子扬声喝彩道:
"掌门好俊的轻功!"
"掌门亲自出马,霄小俯首就擒!"
"掌门人纵横天下,无人可......"
"敌"字未出,只听得竹屋里杜千秋大喝一声道:"吃我一掌!"跟着"怦"一声巨响,双掌相交,震得各自心中一跳,跟着一道白光直若闪电般撞破竹栏,哗啦一声一人笔直飞出五六丈远近,跌入湖水之中,咕隆隆半天才浮将起来,哇地吐了一口鲜血,却正是方才落入竹屋中的段雪巾。
不想杜千秋如此强悍,段雪巾竟一掌都未接下,雪峰派众弟子皆吸了一口凉气,张口结舌,点苍、昆仑、天山众弟子亦自目瞪口呆、面面相觑,全忘了出言奚落嘲讽。
四下里微微一静,雪峰派有弟子机灵通达,反应迅捷,振臂呼道:
"掌门人虚怀若谷,全身而退。"
"掌门人纵逸轻灵,进退得当!"
"掌门人手下留情,只出一两分力道,众恶贼还不快快醒悟!"
段雪巾这一掌直震得五脏六肺几欲碎裂,全身发颤,半晌才缓过气来,听得门下弟子鼓噪不绝,正欲迁怒旁人,回首怒喝道:"他妈的全部下来砍人!叫什么叫!一帮饭桶!"伸手往水面一拍,纵身一跃,腾出水面,复又上得竹栏,杀入竹屋。
眼见杜千秋大是劲敌,湖岸边许浩风、江渺尘、欧阳绝心下均自思道:"唇寒齿亡,说不得,只有一拥而上,先宰了杜千秋再说。"各自对视一眼,心下会意,疾步往湖心掠去。三人同时起步,离竹屋距离相近,这一动之间,轻功高下立见分晓,那圆圆胖胖的欧阳绝最竟先到达,身如肥燕,脚踏碧波,如蜻蜓点水轻轻一触,身形弹起,撞
开窗户抢先杀入,江渺尘自屋顶,许浩风正自门,却均慢了半步。
眼见掌门人身先士卒,昆仑、点苍、雪峰、天山四派弟子无不气血上涌,勇气当头,哇呀呀四五百人举刀的举刀,提剑的提剑,分四面杀向湖心,正冲杀到一半,竹屋里一道响箭拔地而起,四下里芦苇丛中利箭齐发,哧哧哧射倒十数人,四大派弟子惊觉,纷纷举刀剑冲入芦苇丛中,巨鲸帮箭手且战且退,四大派或有人紧追不舍,或有人
点火烧苇,那厢里早有几十名弟子已冲上竹寨,那竹道蓦地里咯嚓断为两截,众人呼叫不绝,连人带剑纷纷落水,水下早埋伏好杜千秋贴身死士,口咬短刀,自水下捉住四大派弟子手脚,或拖入深水溺毙,或揪住头发割喉,鲜血咕咚咕咚冒上水面,巨鲸帮依水而生,门下弟子个个水性精熟,可怜那几十人竟无一活口,一一浮尸湖面,四大派
没了首领,似无头苍蝇般乱做一团,一拨人冲入芦苇丛里点火乱战,一拨人提刀下水相助同伴,巨鲸帮依占地形之利缠斗,四大派依赖人多势众乱打扰冲,烈日下冲天火起,喊杀震天,猴洼子湖上乱成一团。
段雪巾提剑复纵入竹屋,却见那杜千秋双目紧闭,嘴角带笑,侧耳倾听,手中弹指不绝,举重若轻,顾此生剑光圈荡,长剑却不能近身半寸,且战且走,脚下竹板踩得咯吱作响,旁边一名白发老人一手不住把玩铁胆,一手捏了对判官笔,冷笑不言,角落里五名汉子,却不似巨鲸帮众,早唬得没了人色,牙齿咯咯乱弹,呆若木鸡。
段雪巾眼见顾此生绝非敌手,提一口气来,手中剑花分开,提剑疾刺而上,旁边那奚长老冷笑道:"段掌门先来会一会老头子。"手中判官笔点出,噔一声响,竟生生将段雪巾剑尖夹住,段雪巾回腕抽剑,轻叱一声,剑花怒放,半空里好似十几朵牡丹盛开,璀灿逼人,奚长老微微一惊,口中赞道:"好一式百花竞妍。"不敢硬接,身形连退
了七八步,段雪巾脚下急攻,连攻了七八步,半空剑光朵朵,一环一环绽放不绝,那董伦直看得呆了,连声赞道:"好俊的剑招。好俊的剑招。"
此时许浩风、江渺尘、欧阳绝早已掠入竹屋,三人瞅了一眼屋中战局,各自亮出兵刃,竟同时直扑杜千秋,欧阳绝使一条似铁非铁的短棍,江渺尘使短剑,许浩风则是一柄极普通的朴刀,各自独门兵刃齐往杜千秋要害处招呼,杜千秋手中弹指不绝,诸般兵器半空里丁丁当当一片响,四人却越攻越急,越攻越狠,若大海波涛一层层一叠叠
连绵不绝,四人皆是当世一流高手,情知杜千秋冠绝天下,上来便是各自得意绝技,许浩风的杨柳散风刀诀,江渺尘的昆仑气指剑,顾此生的破阵璇玑诀,欧阳绝的沾衣十八棍,或迅捷,或凌厉,或沉着,或厚重,联手一气夹攻,饶是纵横天下的杜千秋,竟也微感吃力,气息渐乱,手中弹指微滞,尤其是欧阳绝的连环棍法,这位不擅言语,
貌不惊人的大胖子,棍法气息浑厚,大雅无华,已入返璞归真的境地,顾此生长剑却最为阴着,不出而已,一出必攻其凶险要害,杜千秋连接数十招,渐不能敌,身形似穿花蝴蝶在剑光刀光棍光里穿梭不绝,手中弹指疾出,以攻待守,忽俄退开几步,微微笑道:"各位以四敌一,实在太给杜某人面子,杜某人十几年未用兵刃,今日再不出剑
,实在不给诸位大侠掌门面子......"微微一顿,又道,"宝剑破匣,须得饮够人血,诸位今日可一个都走不得了。"
伸手凌空一吸,白龙吸水式内劲回缩,那门窗怦怦怦怦自动合上,屋外厮杀声顿时轻微难辨,众人正自惊疑,杜千秋脚尖一点,退到太师椅上,张手往椅后一摸,手里却多了柄宽刃小剑,造型别致,颇有古意,凌空轻轻舞了个剑花,睁开双目,往剑身上轻轻一弹道:"诸位大侠掌门,此处便是你们的葬身之地。"
顾此生眼见他双目炯炯,神采逼人,奇道:"你的眼睛?明明中了毒烟......"
杜千秋冷笑道:"如此小丑伎俩,竟也敢在杜某面前放肆!我不假装中毒,哪里请得当世五位大侠出场?"
顾此生道:"你方才明明双目出血......"却见杜千秋右指似有鲜血流出,心下一亮,方明白杜千秋原来不过咬破食指,假意双目血流,只是方才惊喜过头,竟未多加留意,心下连叫了几声苦,暗自惭愧,"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,果然有些名堂......"
杜千秋横剑一指道:"诸位还是一齐上吧。"身形一掠,哧一声响,剑尖已递向欧阳绝眉间,欧阳绝未料他动作如此迅捷,双眉间寒气砭肤,横棍一挡,封住正面门户,杜千秋哈哈一笑,不待剑招用老,侧身一击,当一声正击在江渺尘的的短剑上,两剑相交,劲气急触,剑器长吟,嗡嗡声不绝于耳,顾此生未待他落稳,剑尖斜挑,一式"
征人望乡",刺他下身要害,杜千秋不退反进,双指一夹,噔一声夹住剑尖,喝道:"撤剑!"猛听得一声脆响,剑尖竟被他双指生生夹断,吼声震耳,许浩风微微一愕,杜千秋手中断刃甩出,噗一声透许浩风肩头而过,陈浩风脚下踉跄退开几步,肩头剧痛,不惧反怒,大吼数声,双目圆睁,发狂般全然不顾守势,刀刀递向杜千秋要害。
杜千秋气定神闲,以一敌四犹自大占上风,五人刀光剑光裹成一团,身形如电,直看得孙定诸人眼花缭乱,眼前似有无数个人影飘来荡去,先前顾此生力敌刀疤陈,已看得罗川当场呕吐,现在这当世绝顶高手的混战,众人哪里敢睁眼细看,只是睇着眼儿囫囵偷赏,那罗川眼见局势失控,急道:"现下怎么办?现下怎么办?我们该帮哪边
为好?"孙定道:"等他们打完,哪边快打赢了。我们就帮哪边。"关大山道:"不如趁乱,我们现下就逃走?"孙定道:"现在外面打得乒乒乓乓的,里面也打得乒乒乓乓的,哪里脱得了身!走出一步不定就死在乱刀之下。"董伦急得两只脚不住打摆子,惶然无措道:"那可如何是好,那可如何是好......"
段雪巾与奚长老旗鼓相当,两下恶战五六十余招,尤自难分高下,顾此生、江渺尘、欧阳绝、许浩风却越战越是心惊,越战越是胆怯,杜千秋武功之高,已远远超乎众人想象,不过再斗得二十余招,只听得"咚"一声响,许浩风连人带刀,教杜千秋一脚踢将出来,似一只乌龟仰天倒在地上,许浩风爬将起来,哇哇大叫,披头散发,重新冲
入战圈,不消片刻,"咚"又一声响,许浩风复又重重摔出,跌落在竹屋中央的桌椅上,直把一张大好桌椅跌得粉碎,爬将起来,双目血丝冒出,面目狰狞,举刀纵声怒吼,复又杀将进去。此番在其他掌门人面前被杜千秋打得脸面尽失,许浩风愤懑欲狂,单刀似泼风暴雨般一轮抢功,全是一派不要命的凶狠打法,杜千秋冷冷一笑,短剑连接了
欧阳绝两棍,进招抢逼开顾此生与江渺尘,眼见许浩风一式"人归暮雪"洞门大开,看也不看,短刀疾出,淡淡一招"撕手裂云裳",后发先至,"噗"一剑将许浩风透体而过。
这一剑又快又轻,众人皆不来抵挡,眼睁睁看着许浩风一剑穿胸,当场皆是一愕。许浩风强忍疼痛,喉头咯咯作响,单手抓住剑身,面目狰狞,大吼一声,一口鲜血喷出,拼尽最后气力一刀劈来。眼见这一击回光返照,全力急发,杜千秋不敢硬接,撤剑着后一翻,顾此生心下一喜:"好机会。"破阵璇玑诀急刺而出,一剑取其喉颈,杜千
秋使一式铁板桥的硬扎硬马,身子笔直向后折倒,剑身如水,从鼻尖半寸斜刺而过,背后惊出一身冷汗,心下道:"好险!"正待起身看时,顾此生右手一张,一片白茫茫事物洒将过来,眼睛陡然剧痛,如无数枚银针刺入瞳孔,撕心裂肺,张开双手乱抓乱舞,呼吸艰涩,嘶声道:"石灰粉,石灰粉......你堂堂一代大侠,竟用这种下三滥的...
..."顾此生冷冷道:"现下看你是真瞎假瞎?"长剑一挺,哧一声一剑贯穿杜千秋肩头。
这一剑干净俐落,扎扎实实刺进杜千秋身体,顾此生心下大喜,抽出长剑,还待再补一剑,斜刺里一枚铁胆飞来,当一声正中剑身,那奚长老奔将过来道:"帮主!帮主!"欧阳绝短棍横击,江渺尘快剑如风,封住奚长老去路,奚长老判官笔硬接两招,手酸臂麻,心下惊道:"这胖子好强的内劲!"背后段雪巾紧追不舍,一式成名绝技"落
木萧萧"挺刺后背,奚长老力贯双臂,一式"凤点头"抢攻段雪巾要害,段雪巾一剑甫出,脸色一变,撤剑便走,奚长老只道他识得厉害,转身欲救帮主,方扭过头来,一柄秋水长剑早递到眉间,哧一声贯穿喉咙。
这一剑出招时无声无息,阴损毒辣,众人心下皆是一惊,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这自然是顾此生的剑。
顾此生抽回长剑,伸指往剑身上轻轻一弹,血珠溅开,指向那地上慢慢爬起的杜千秋道:"红利在哪里?早些说来,给你一个痛快。"
杜千秋慢慢爬将起来,他脸上一片白茫茫的尽是石灰,和着汩汩鲜血,红白一片,哈哈笑道:"好一个名门正派,好一个当世大侠......"
顾此生道:"我问你红利在哪里?"
杜千秋垂下脑袋,低声道:"红利在......在......"
顾此生眼见他声音微弱,随时竟要咽过气去,当下微微凑近几步,剑尖却仍指着杜千秋各处要害,嘴里道:"慢慢说,不要急......"
杜千秋道:"红利在湖......"他声音越说越低,顾此生越凑越近,眼见两人不过一尺远近,杜千秋猛然抬起头来,呼一掌击将过来,顾此生生性多疑,心下早有防备,但这一掌来得实在太过凶猛,两人身形过近,长剑反而成了累赘,当下全力贯将右臂,十成劲气硬生生接下这一掌,杜千秋这一掌却何等威势,顾此生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响
,右臂咯吱一声折断,身子像一个沙袋重重飞出,怦一声撞在大门上。杜千秋如雄狮扑食,嗷嗷怒吼,头发衣裳被天罡劲气鼓得高高竖起,呼呼两掌复又击向段雪巾与欧阳绝。段雪巾于五人里内力最弱,单掌和杜千秋轻轻一触,口鼻流血,忙聚气于掌,欲以柔力化开,杜千秋冷冷道:"你现下可走不了啦。"白龙吸水式似一道磁石将段雪巾吸
住不放,段雪巾浑身抽搐,面目浮肿,慢慢跪倒在地,口中吐血不绝。欧阳绝内劲深厚,一掌对击,犹自吐了两口鲜血,杜千秋还待故计重施,以吸水式擒过欧阳绝掌心,江渺尘反应迅捷,哧一剑将杜千秋右臂生生斩断,不待他反击,一剑穿过其胸口,杜千秋哈哈大笑,手掌松开,面色惨白,全身微颤,终于不支倒地。
江渺尘拭去额上汗水,扶起段雪巾,去看他身上伤势,却见他面如金纸,脉博全无,竟已然毙命。顾此生大声咳血,慢慢站将起来,欧阳绝坐倒调息,双目紧闭。杜千秋重伤之下,竟连毙两大门派掌门,重伤两人,念及方才之神勇,江渺尘犹觉冷汗湿背,连吞了几口口水,全身虚脱,颓然坐倒在地,静静呆了半晌,望了几眼杜千秋的尸
体,站起来道:"不知外面局势如何?我去开门让弟子进来。"
顾此生摇摇晃晃站好,一摆手道:"莫要开门,千万莫开门。"
江渺尘道:"为何不开门?"
顾此生瞟了一眼孙定诸人,冷冷道:"这五个人还没死......"
顾此生瞟了一眼孙定诸人,冷冷道:“这五个人还没死......”
目光冰凉,剑光冰冷。
孙定五人心中一寒,皆打了个寒战,退后几步。
江渺尘略一思量,道:“顾兄怕这五人传出些不好的话来?想不到我们堂堂四大掌门加上顾大侠,竟要靠石灰粉偷袭方可击败杜千秋。”
顾此生摇了摇头道:“林风镖局单掌柜已被我杀了,他押送的那笔镖银我们余下三人平分,正好嫁祸给巨鲸帮,这五人见过我和单掌柜在一起,这个活口可不能留下。”
低下身去,使左手捡起地上长剑,拖着折断的右臂,慢慢走近孙定诸人。
他身负重伤,走得极慢极慢,脚下竹板咯吱咯吱一声声响来,直似阎王爷的催命符步步逼近,孙定五人心下骇然,张惶四顾,急得没了主意,孙定急道:“顾大侠,顾大侠,你是当世大侠,天下闻名,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小混混。”关大山道:“是是是,今日之事,我们什么也不知晓,什么也没见到,我们把事情烂在肚子里。”董伦放声
哭道:“我上有七十老母,下有三岁小儿,天可怜见,全家人靠我一人养活......”罗川嘶声道:“顾大侠,我媳妇再过两个月就过门了,我只想过老老实实过日子......”结巴何支支吾吾道:“大......大侠......放......放......我们......一条......生路......”
五人你一言,我一语,连连作揖,乞怜不绝,顾此生双目放红,慢慢走近道:“这件事可怨不得我,我要是不杀诸位,以后‘大侠’这个名头,可就戴得不怎么严实......”关大山眼见他毫不动情,一摸光头,狠狠道:“这些名门正派,妈的原来竟也是这帮道貌岸然的狗东西。”
顾此生从牙缝咝咝笑道:“名门正派,本来就是狗东西......”
长剑一挺,寒光一闪,剑如秋水,哧一剑刺穿关大山的咽喉。
关大山喉咙里鲜血咕咚咕咚向外冒出,双目圆睁,双手卡住喉头,噔噔噔向后边连退数步,呼吸急喘,脚下滴答答答一片鲜血,手指顾此生道:“好.....好毒......”白眼上翻,哗啦一声撞倒身后家什,瘫倒在地,全身抽搐,气绝而亡。
不想顾此生出剑如此毒辣,孙定诸人只觉寒意透骨,面面相觑,个个脸色唬得惨白,不知如何是好,那结巴伦却自气血冲顶,怒吼一声道:“操......操你狗日的,老子......跟你拼......拼......”从地上拾起许浩风滚落的短棍,哇哇大叫举棍迎头劈来,顾此生冷冷一笑,手腕一翻,一式“飞鸿冥冥”斜劈而出,登时鲜血飞溅,可怜
结巴何一声没哼,从左颈到右腰被一剑劈成两半,尸身兀自踉踉跄跄朝前走出数步,扑通倒地,血污乱流,腥臭扑鼻。
顾此生慢慢抽回长剑,轻轻吹尽剑上鲜血,瞧了瞧身上血污,喃喃道:“居然弄脏了我的衣裳......”
孙定只觉背后似有无数根银针刺入,阴痛难忍,眼见顾此生复又提剑望来,不等他举剑刺出,发一声喊道:“我们不是对手,大家分开走。”董伦与罗川蓦然惊醒,四散惊走,拔腿就跑,孙定与董伦直扑正门,罗川笔直扑向湖心西窗。顾此生回头招呼江渺尘道:“一个也莫要走脱了!”拖着断臂放步急追。孙定与董伦夺命狂奔,头发嘶
嘶地响将起来,耳边仿佛又听到香消院各妓女喝彩之声,金二娘惊艳之语,狼狗汪汪狂吠,四邻咯咯逗笑,四下里切切嘈嘈,各种声音交杂一片,脑子里轰轰乱响,脚底下也自轻飘飘的,眼见已近大门,心下欢喜,猛听得闷哼一声,回头看时,只见董伦胸前一柄长剑透穿,眼珠暴突,双手凌空乱舞,嘴里喃喃道:“我中剑了,我中剑了....
..”背后顾此生抽回长剑,一脚踢在董伦背心,董伦笔直扑进孙定怀里,只有见的气,不见出的气,手指孙定道:“你还欠我......欠我......十四文......”口鼻里满是鲜血,手臂一软,垂下头去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那厢里罗川放步疾奔,未近西窗,江渺尘斜刺里一剑刺出,寒光骤闪,封住去路,罗川着地一滚,捡起段雪巾所遗长剑,拉开架式,直指江渺尘。江渺尘抬头哈哈大笑,手指罗川道:“你这副模样,竟也敢在本座面前使剑。”随手懒洋洋一剑疾刺,罗川涨着脸封剑一挡,全身一震,长剑显些脱手,江渺尘笑道:“天下使剑之人,能碰得
到本座的,不过三四人而已。”口中越发得意,手下越发傲慢,轻飘飘东刺一剑,西刺一剑,虽是随手乱刺,罗川只接得四五剑,竟也手忙脚乱,气喘吁吁,江渺尘道:“再接得两剑,便算你本事。”微微闭上眼睛,长剑连划了两个圈子,剑尖尚未刺出,罗川手中剑法蓦地一变,迅猛捷伦,一式“空山寂鸣”以攻待守,刺破江渺尘守势,哧
一声划破手背。江渺尘本已稳操胜算,这一剑实是大出意料,不意竟被对方刺中,不由得愤恨交加,怒道:“你哪里来的点苍剑法!”微一思量,咬牙又道,“这一招有形无神,定是偷学来的剑招,你竟敢在点苍掌门面前使出点苍剑法,真是班门弄斧!”面色一沉,一式“空山寂鸣”回击而出,剑光如雪,半空里一道月弦闪过,罗川哪里抵
敌得住,长声惨嘶,一只手臂早血溅而出,长剑随手甩飞。
江渺尘冷笑道:“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真正的点苍剑法!”长剑一挺,欲待连补几剑,后腰上蓦地一凉,一柄匕首早捅入腰间,全身缩紧,跌跌撞撞朝前走出两步,哇地吐出一口鲜血,心下大骇,回头看时,来人竟轻功卓绝,如影随形,一把扣住自己右手脉门,手中短匕连捅七八刀,江渺尘血满前胸,嗓子里只剩下低低的“呃呃”之声
,转瞬间竟毫无还手之机,抬眼看时,却见那原先坐在地上调息,一声不响的欧阳绝,现下正慢条斯理着扔下手中匕首,自怀里抽出一方雪巾,仔仔细细去拭尽手上鲜血。
江渺尘低声连咳,压着嗓子道:“为什么.....为什么......”
欧阳绝微微一笑,向背后的顾此生招了招手道:“我刚才算了一下,我算得很清楚,林风镖局的镖银加上巨鲸帮藏在这湖周围的红利,两个人分起来,多多少少会比三个人多些的。”他怕江渺尘听得不是很明白,想了一想,又加一句道,“人为财死,鸟为食亡,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。”
江渺尘呵呵低笑,慢慢坐倒,瞳孔里光彩渐散,手抚腰间伤口,低声道:“好一句人为财死,好一句鸟为食亡......”
他声音渐渐低下去,气息也渐渐低下去,他伸手想扶住什么站起来,他的手在空中乱抓乱摸,但终是徒劳无益地耗尽了气力,他那柄名动天下的短剑从手中滑落,丁零零响了两声,但终是止了声息,一动不动。他慢慢垂下了脑袋,也慢慢止了声息。
他的剑已是这样,他的人亦是如此。
欧阳绝回转身子,向顾此生微微笑道:“你快把这些混混全部杀尽,天黑之后,我们就分金银。”
顾此生微微点头,脸上微微带笑,回过头面向孙定,心下却自思道:“得想个法子,把这个胖子解决掉才行。一个人分银子,多多少少会比两个人多些的......”
他心里这般想,手中的剑却犹自指着孙定,他手中的长剑还未递出,却猛地又听到一声闷哼。
是欧阳绝的闷哼。
他猛然回头,却见欧阳绝肥肥胖胖的肚子上多出一只手来,那手上指甲细长,十指如钩,宛若骷髅。
这只手竟从欧阳绝皮粗肉厚的后背穿到前胸。
背后那人慢慢挪开欧阳绝的身子,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响。顾此生微微一惊,瞳孔收缩。
那竟是杜千秋的手。
“妈的,打不死的老妖怪!”顾此生剑尖回转,对准了杜千秋。杜千秋身上兀自插了一柄长剑,面目狰狞,头发鼓涨,他慢慢走动时,全身上下伤口的鲜血像流水一样淌下来,居然还有一口气在。
他简直是个怪物。
顾此生身负重伤,只欲速战速决,当下不敢怠慢,剑尖一指,人如清风,一式如金曙破晨,直刺杜千秋眉间,杜千秋大喝一声,一甩长发,伸出手掌,宛若抓苍蝇一般锵一声生生抓住剑身。当下不顾掌心划破,血如泉涌,直把那柄宝剑如缠铁丝般缓缓卷成一团,左手一张,直抓顾此生头颈。顾此生心下大骇,凌空一旋,口中喝道:“子
母剑!”呛一声从剑柄中退出一柄小剑,急如莹莹月光,噗一声扎进杜千秋正胸。杜千秋竟丝毫不以为意,狂性大发,一把揪过顾此生头发,双手紧掐顾此生脖颈,顾此生身形不稳,噔噔噔向后连退,杜千秋神志不省,噔噔噔迈步疾冲,两人乱喊乱叫,笔直疾冲,顾此生微微回头,却见那孙定奔到大门边,正使力拉开大门,那大门厚重,却
也一时拉之不开,心下只道:“留这小子不得,切莫让他趁乱走人,顺手解决了。”从杜千秋身上拔出子母剑来,一式“遥指北斗”,剑光舞开,脚下倒退不绝,一剑刺向孙定面庞。
孙定眼见二人如疯似狂缠斗而过,顾此生手中短剑更直指自己眉间,心下慌乱,连退两步,脚下呛啷一声响,却是杜千秋落下的那柄古剑,拾将在手,抬头看时,顾此生满天剑雨,直若流星万道劈头直下,全身光芒笼罩,早全无退路,心下大骇,手中古剑舞开,一式荡出,不知觉自是自己唯一习过的那一手“烟笼寒沙”,这一剑气凝神
重,雄奇瑰丽,正是以点破面的璇玑剑诀里最凌厉的攻手,顾此生两面力敌,束手束脚,下手难免气力不足,孙定绝地反击,却是全力而破,此消彼长,只听得噗噗噗噗连声数响,孙定肩头而中数剑,剧痛难忍,跌出数丈远近,半晌方挣扎着缓缓爬起,却听得有人喉头咯咯有声,抬头看时,却见那柄古意小剑早将顾此生与杜千秋二人串成一
串,透体而过,杜千秋双目圆睁,早已气绝,顾此生回头望向孙定,伸出手指,嘶声道:“我竟然......竟然......死在......自己剑法......”双眼一翻,抱住杜千秋哗啦倒在地上。
天下第一帮的帮主,江南最负盛名的大侠,竟相拥而亡。
孙定踉踉跄跄爬将起来,他歪歪斜斜着站在那里,站在一屋子的腥臭与尸首之间,他急促着喘着气,抹尽额上的汗水,连吞了几口口水,他显得慌乱而无措,茫然四顾,全身酸软,脑子里空荡荡的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
这时却听得微微一声呻吟,西窗下的角落处,却见那罗川犹未断气,全身微微抽搐,右臂血流不止,孙定捂住肩头伤口,正慢慢走向罗川,忽听得“怦”一声巨响,大门被生生撞将开来,一百多名昆仑、点苍、雪峰、天山派的弟子满身血污,提着刀剑一窝蜂冲将进来。他们似乎刚刚解决完外面巨鲸帮的死士,他们奋不顾身地冲将进来保
护各自的掌门,但他们的英勇很快失去了意义,许浩风与段雪巾倒在了竹屋中央,江渺尘躺在西窗下,欧阳绝死在他们的中间,胸口处一个大洞,四大派的弟子扶住各自掌门的血淋淋不成形状的尸身,嚎啕大哭,如丧考妣。
孙定已没有理会他们的心情,他的眼睛盯着罗川的身子,在人缝里慢慢着挪动着自己的身子。他方走出四五步,却听得有人暴喝一声道:“站住!”孙定迷迷茫茫停下步子,他看到昆仑派的大弟子气势汹汹指着他的鼻间道:“我们的掌门人是谁杀死的?”
四大派弟子陡然间清醒过来,他们抛下掌门的尸身,拔出刀剑,一百多人将孙定围在了垓心。
好像只要孙定说错一句话,他们就要宰了孙定似的。
孙定呵呵一笑,没有答他的话,他继续慢慢挪动自己的身子,他实在已经很疲倦,没有心思搭理这种无聊的话题。
那弟子道:“我们掌门人是不是杜千秋杀死的?”
孙定停下步子,微微点了点头,他想:“这个答案确实比较接近。”
那弟子又道:“那杜千秋又是谁杀死的?”
孙定想了一想,又想了一想,他站在原地想了许久,最后心里方有了定论,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道:“是我杀死的。”
他果然是个老实人。
那弟子微一皱眉,似乎并不深信,但屋子里只有他一个活人,除了此人,还会有谁杀死了杜千秋?
于是那弟子又问:“真的是你杀死的?”
孙定道:“真的是我杀死的。”
四大派弟子面面相觑,他们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,或惊疑、或不屑、或深信、或揣测,一百人叽叽喳喳开始交头接耳,一百多张舌头叽叽咕咕相互探讨,这种嗡嗡杂乱的声音只持续了四分之一柱香的时间,终于有人站出来道:“你杀死了杜千秋,那你以后就是大侠了啊。”
又有人道:“你帮我们四大派报了仇,以后就是我们四大派的恩人了。”
还有人道:“从今天开始,江湖中上上下下都要给足你面子,我们一定会把你的名字远播四方。”
另有人道:“我们的掌门人死了,顾此生也死了,以后你就是最大的大侠了。”
四大派的弟子停止了啜泣,他们为自己全新的发现而欣喜,经过你一言我一语的堆砌,这种欣喜很快被确定成了事实,于是有人第一个举着手臂高喊起来:“大侠!大侠!”很快有第二个举着手臂高喊:“大侠!大侠!”于是第三个,第四个也勇敢地站了出来,屋子里的弟子们像被传染一样举起各自的手臂,他们冲着孙定的耳朵喊:“
大侠!大侠!”
这声音都快把屋顶上的竹板掀开。
竹屋外的铃铛在秋风里丁丁作响,夕阳将湖面染成一片血红,芦苇草一片片弯下腰身,仿佛也在为孙定的加冕躬身,几个弟子上前给孙定拭去草鞋上的灰尘,几个弟子抢着给孙定递过金疮药,屋子里明明晒不到太阳,竟也有弟子上前为孙定打伞擦汗。
孙定心下平缓,对四周的吵闹竟似充耳不闻,他慢慢地转过头打量竹屋,关大山的尸身在竹屋东面,他的喉咙上有一个血淋淋的剑孔,结巴何的身子断为两截,董伦教人一剑从背后透过前胸,罗川现在还不知死活,他们原来是多么要好的兄弟,忽然之间,却阴阳两隔。
孙定缓缓低下头去,泪水忽然扑簌簌掉将下来,原来说过的话,依旧清晰在耳
------“我带你们出来的,便必定带你们回去。”
周围的人还在大叫大嚷,他们抓住了孙定的手脚,他们把他抬起来,一次次抛向半空,他清晰地听到他们在喊:“大侠!大侠!”
他心中不知是苦涩还是欢喜,他不知是该大哭还是大笑,他缓缓闭上了眼睛,心下只道:
大侠......哈哈......原来这就是大侠......
“最近我认识了一帮好兄弟,当头的那个叫独臂罗,那个剑使得,像朱瞎子拨算盘一样快。”
四月十三日,夏天快要开始的时候,南头镇直门村的村口酒铺里坐着几位汉子,酒桌上的盐煮花生撒了一地,浑黄的老酒盛在缺角的粗瓷
蓝花碗里,春风呜呜的乱响,卷得众人的头发都要飘起来,说话的那人穿了袭洗得发白的青袍,洋洋得意的捋了捋额前吹散的乱发,伸手去摸
嘴边的半撇生动鲜活的小胡子。
自从年初江南的春风带来了青衣剑神孙定的传闻,江湖上便时尚起半撇烧焦的胡须来,年轻的后生们须得拿短刀削平了唇边的短须,如若不够焦,还定得凑近油灯烧成半熟的模样,就得油烟熏得碳黑,今年春天,青衣神剑孙定消灭巨鲸帮帮主的传闻流传到了江湖上的各处角落,江南最好的画师亲自描下了孙定的画像,临摹的图本又飞速
传向大江南北,后生们把画像挂在自家院堂的显眼处,抛却了顾此生的白衣长袍,换上了孙定的青衣短剑。
“独臂罗最近在张罗一桩买卖,林风镖局的新任掌柜,明日辰时会带一批货从三岔口地界经过,独臂罗说,只要我们下得血本,以后就介绍我们加入青龙帮......”说话的那人洋洋得意地瞄了瞄众人,从怀里摸出一枚五两重的银锭,啪一下重重砸在桌上,拔高嗓子道,“看看,看看,五两银子,还只是事先请大伙去风流快活的本钱,这
次事成了,不定还有诸多好处,加入青龙帮,一个月可以拿到四两五钱银子,正是江湖儿女人人艳羡的一份行当。”
银两起到了很好的震慑作用,周围的兄弟们眼睛里开始泛红,他们围过了,开始窃窃私语。
“大家最好快些决定,时机不等人,能不能出人头地,说不定就在这一次......”
说话那人摸了摸嘴边的短须,意味深长地笑了笑。
“去?还是不去?”
果果 2007。04。12凌晨两点初稿 深圳